许多天阿根廷都是阴冷的,空气中弥漫一种雾气,打在脸上,如同经年的泪痕。但温度却是燥热,令人发指,一眼掠过,是要下雨的征兆。
黄梅有雾,摇船不问路。南半球也大抵如此。山雨欲来风满楼。
天空很灰,像极了黎耀辉落在香港的一件灰棉袄,满天都是厚厚的,沉积下来的乌云。厚厚的,压在人们心上,由不得半点自己。什么都没有透露,放眼,尽是些迷惘。每人心中都有一团火,只是没找到藏匿迷雾的干柴,变成了空无。烧得人们心头直发热,发烫,发燥。
“喂,几次啊?”何宝荣还在刨根问底,“讲嘛!”
“什么几次啊?”
“你跟他干了几次啊?做得出就认嘛。”
“好多次,你满意了吧。”
“还有跟谁啊,下面看更的有没有啊?”紧追不休,如同一个雇主。
雇主?是雇主。人与人,总都有一种潜在的雇佣关系,雇来一个做孩子,另一个做情人,守着某种秘密的条约,定下义务契,长长久久,被绑在一起,美曰其名:情。爱情,友情,亲情。
“我不是你。”决绝离去。
黎耀辉的背影在视野中愈来愈小,最后化成一个点,直至下楼消失不见。都是毫不在意了。一次次触碰心中底线,正是他们清楚对方心中软肋,才可以这么一字一句直击要害,明目张胆。
分道扬镳,另觅新欢从不是新鲜感作祟,而是猜忌,是抵触,以及双方不可一世的怨气。尚剩一口气,谁都别想放过谁。孤魂野鬼,也不可罢休。
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内心波涛翻涌。
屋外的风雨终是来了,积攒几天的怒气一下宣泄而出,视线暗到极致,无法辨别。庞然大物躲避在云层里,未曾露脸,却直教底下的人们生不如死。不时发出低吼,威慑世人。响声越大的雨声越好,足以淹没所有不平息声,还一片安宁。那怪物要伺机出动,搅得海水不能平静,翻云覆雨,一下雷殛,搅得人心不能安宁,竟比世界末日。
“哇!”伴着一声惊呼,“这屋顶怎么还漏水呢?”
不闻动静,又惊叫:“冷死人了,喂,去看看啊!”
黎耀辉只翻身,缓道:“最顶层就是潮湿,不然便宜。”思忖一下,又补一句:“便宜货色从来不禁用,本来就没想长住。”
“雨停了去补补啊,整天这样淋着,跟地宫一样。”
“省省吧你,哪里不是凑合。”
一滴,一滴,滴到何宝荣脸颊,迷了他的眼,润了他的头,浸淫在四方天地中,晌久,也就昏昏睡去,管世界几经变幻。
狂雨来时缓,下时却急,要赴宴般,只消下了半夜,便匆匆而去,在人间留在来过的痕迹,余世人去清洗。
雨后初霁了。
转眼已到正午,雨水刷洗后的阳光更明媚了些,暴雨后往往都是艳阳,一束,懒洋洋的,抚慰世间面孔。受过惊吓的人们接连出动,来欣赏劫后余生的世界。街上,海边,店里,通通遍布人影,就连黎耀辉,也出现在天台上。头顶大片白云,如此晴朗,可并不觉得有多晴朗。
一会儿,何宝荣悠悠上来,趔趔趄趄,走到他背后:“还要做多久?”
心底无聊,看到渗在他后背的微汗,细细丝丝,密密麻麻,这么规矩,整齐爬在后背上,剔透的可以望见前世今生般。一下子倾泻出来,何宝荣把瓶中的水倒了出来,倒向黎耀辉后背,如解封,追求未来光明,全都不顾一切地顺势而下,一些依附在人体,静等吸收,大部分滑至地面,等着太阳照射,后而蒸发,不教人觅一点东西。
不管停留之地,所有自由的东西,都没得个好结果。笼中鸟可得永生,空中雁岌岌可危。
他代替了它们。瓶子被扔到一边,何宝荣趴到黎耀辉背上,用力吮吸,汗水夹杂。白云之下,万人之上,在具胴体上寻觅水源。一个极度需要灌溉的人,只需看到一个人,总觉得他是那个了,那个能满足自己的,那个携带生命的人。要是碰上两人都需要源泉呢?
徒劳无获罢,还可能赔上一本。
罢了罢了,心底寂寞难耐。何宝荣低头睨着走远,蚂蚁排队不知去向何方,整个天台暴露在日光下,只剩四周边角留下阴影,一片树叶惶惶被吹向远处,一个劲头,从墙角跌落下去,落回泥土中。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一览众山小。
海边有许多戏耍的孩子,金黄的砖地上,欢声笑语,年少气盛,很简单的乐趣,几个朋友一起捉弄。凝神间,里面闯进了一个异物,心安理得牵走了其中一个。该是一个偷玩的孩子,被长辈发现后,便于游乐世界绝缘,不留半点反抗地,被拉走了,回去关在屋里,盯着些死物,好像快乐从来不存在。
她们走在路上,疾步,生怕孩子飞走似的,紧紧攥着,身后游戏继续,更觉出她的无助了。如同一个被大人控制的木偶。微风都不凉爽了。暴雨后的世界,好像只是蓄势。
可是真的是雨后天晴啊。何宝荣抬头眺望,苍空辽阔,包容下一切,将整个世界纳入囊中,雄鹰掠过,也逃不出世界的边际。像一个手掌,翻手为云,七十二变,也无可奈何。思绪回到地面,幢幢房屋排列,扇扇窗户大开,嵌在窗边的框架,嵌在整个人间的钢筋,冰冷,僵硬,将芸芸众生囚禁,勤奋者,懒惰者,成功者,失败者,风雨来临,安如泰山,兀自享受。
抹水泥的沙沙声停了。黎耀辉站起身,一把扯过坐在沿边的何宝荣,过肩将他制服在地,手臂粗暴地搂上脖颈。这次,换他先来。
他第一次这样主动,第一次这样野蛮,第一次这样给人措手不及。两人在屋顶拥抱翻转,肩背被石子硌得发红,也都蒙上了层灰,却并不舍得放开彼此。他这样疯狂,要把何宝荣据为己有,要让何宝荣身上留下自己的气味,自己的痕迹,何宝荣,是他的,有记为证。
只是,他耳朵不再烧红,只是,为了一次烙印,进行一场有目的的求爱。在日头下,让上帝看见,有苍天为证,以后,不会再有了。
“你爸给你打电话了,叫你回去。”
“你跟我一道回去。”
“再说吧。”
再留出一些时间,比起稀里糊涂,可能更好。如果感情不能回温,那就再冰封一次,时间还长,一切尚且来得及,最好,谁也不要走到那一步。
香港什么都有,他却不想回去。黎耀辉更加沉默了,憋在心底。
“干!这电视坏了!喂,你来修理啊,没有电视看…这地方是会死人的~”
这地方是会死人的…这地方是会死人的…
说得不错,这地方累得可以死人!可以把一个活生生的人逼到绝路,逼到穷途末路。他好委屈啊,七尺男儿,委身在蚁窝,做着所有人唾手弃之的工作,被一个无赖儿使唤,一天又一天,一年再一年,他早就不是自己了。
每次上班时,黎耀辉都习惯性看看何宝荣,因为他不知道下班时屋内是否还有人,好想买把锁,死死锁住。如今,栓住何宝荣的,是他,还是屋里的电视,某天一切覆灭时,或许就走到尽头了。自己能给何宝荣的是什么,亦或何宝荣从这里取走的是什么,是虚无的情,还是缺失的物,每当他找寻不到想要的东西,就是他溜走之时,如果有把锁,掌控权就在自己手心,永远捆在身旁。
真好,郎情妾意,不死不休。但这门,是不许上锁的。所以他把护照上了锁,两张一起,锁在盒子里,已经绑住了他的魂儿。任他飞,飞不出如来佛掌。
一进餐厅,迎面撞到了张宛,奇怪,明明不是情人,现在却搅得偷情般,窘得说不出来一句话,亏得张宛并不知情:
“昨天没见你来上班啊。”
“身体不舒服。”
店长进来了,一个瘦高的男人,上了岁数,脸上已出现稀疏的老年斑,但是穿着西服打着领结,清癯风骨:
“年轻人得多工作,多学习,别怕辛苦。wǒ men刚来阿根廷也很辛苦,辛苦无所谓,年轻人可以捱过的…捱过几年就好了,我女儿刚来也是这样子,后来学会阿根廷话就好多了…”
后来的话黎耀辉不消得听了,身为见证人去做评价人,讲得是别家故事,管中窥豹,解不了自家苦闷。无所谓的是辛苦,因为能看到辛苦的尽头,有光。有人几年可以捱过,有人几月可以捱过,有人需捱过,不知经历几个轮回,脱皮扯筋,方尚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