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黄孝纪
如果把村庄看作一个节点,那么,这个节点定然会向四周伸展一条条细丝般蜿蜒的路径。无数的节点和细丝,交错成一张巨大的网,覆盖在广袤的湘南山区。这些土质和石质的细丝上,毎隔二里三里,就会有一座由石柱支撑的凉亭,供往来的行人歇脚休憩,避风挡雨。倘若wǒ men有一双天眼,从高空俯瞰大地,这么多黑瓦的石亭,如甲似盖,众若繁星,必定会惊叹连连。
我的家乡八公分村,横亘在西山脚下。以西山为弦,以三里为半径,绕着村庄旋转半圆,在通往村外的石板小径上,曾经有过五座石亭。
西山隔山之麓,是一个名叫西冲的刘姓村庄,是我母亲的外公家。从wǒ men村庄去西冲,需沿着村北的石板小径,穿过山下的一片旱地。山脊线也随之走低,到山嘴的地方,是一段数丈高的石崖,崖下就是绕过wǒ men村庄流淌而来的河段。这里筑有一石坝,叫西冲坝,水流宽阔,河水清澈,从崖上看下去,令人心惊。崖上建有一座凉亭,叫西冲凉亭。石径穿亭而过,拐过山嘴,蜿蜒在陡峭的乱石丛中,地势越来越低,直到与山脚下的河岸汇合,也就到了古柏森森的西冲村。儿时我跟随母亲走亲戚,在这段崎岖石径上,总要小心地牵着母亲的手,生怕滚落崖下的河里。
在西冲凉亭与wǒ men村庄之间的小路边,有一户庄户人家,村人叫之友庄上,据说以前人丁还算旺。我有记忆时,只剩一堆断壁残垣,一个废弃的青砖窑,一座凉亭。这凉亭叫之友凉亭,那时还算完好。春天,这里的映山红特别多,一丛丛,如血似火,鲜艳明丽。wǒ men常跑到这里玩耍,大把大把折映山红的小枝,俗称豺狗花,摘血红的花瓣吃。
西山向南而去,地势抬升。wǒ men村庄的大多数红薯地和菜园,层层叠叠,都在这边的山脚。这里地名叫丰产庙,大约很早以前是曾经有过一处寺庙的。不过,我已不曾看到。倒是在光滑的青石板路旁,也有一座凉亭。凉亭离河岸不远,河对面是羊乌村。丰产庙凉亭,差不多是wǒ men村庄的最南边界。过了凉亭,再一路过村上山,就进入了桂阳县境内。我母亲的满姨,我叫满姨外婆,就住在几里路外的桂阳县一个小村。那村旁有一棵参天古槐,村前有一口大月塘,全是石条砌筑。满姨外婆家就在古槐旁的月塘尖角,因为没有儿子,两老晚景凄凉。我年幼时,母亲一年里总会带着我去看望他们几回。有时,也把他们接到我家来住上些日子。因此,这一路走过的凉亭,我自然十分熟悉。
过了wǒ men村南的石桥,向东,就是一河之隔的牛氏塘村。这是一个杂姓聚居的小村,村中央是一条石板街,两旁是各样的店铺。这里古树林立,环境优雅,处在永兴、桂阳、郴县三县交界的区域要冲。从这条街的两端,辐射出五条石板路,是周边村庄往来商旅的必经之地。往东南,过了莲花形,就逐渐进入了郴县林区。那时村庄建房,做家具,给老人做寿材,所需的杉木,全都靠人力扛着挑着,从很远的深山林区买回来。莲花形是一座山名,估计是依照山的形状而得,这里有一座凉亭,叫莲花形凉亭,它是我童年活动范围的又一边界。
穿过牛氏塘石板街往东,两座高山夹峙,北面的这座叫对门岭,南面的叫东茅岭。一条石板小径匍匐在两山之间,从山脚逐渐抬升。一条草木荆棘丛生的溪涧与之相伴,清流潺湲。从wǒ men村庄看去,这两座高山正像两堵高墙,挡在村庄的对面。相传,有道行很高的地仙骑马从此路过,看看wǒ men的村庄,赶紧下了马。再看看这两座山,复又上马而去。断言这里出不了大角色,便是有,也会被高山阻断。
这条小石径上升到潘家坳,两面山势复又开阔起来,像张开的大喇叭,连绵的远山历历在目。往前,便是左右两条分岔的长长的下坡路。几里路外,就是永红煤矿和黄泥圩,就是南来北往的京广公路和铁路。每天,火车和煤矿锅炉的悠长鸣叫,会越过重峦叠嶂,隐约传入村人的耳中。
潘家坳只有一座凉亭,不见了潘家。附近三县的村人,要挑炭,要赶圩,要坐汽车火车,必须从此走路而去。凉亭两边的山岭,是我童年少年时代捡柴的地方,一个个山顶山窝,都熟悉得很。每次捡柴,无论上山还是下山,走到这里,wǒ men都要坐在凉亭的石条上歇歇。盛夏赶圩的日子,wǒ men村的三两个妇人,挑几大木桶浓茶,摆放在凉亭边卖茶水。赶圩的人,去也好,来也好,走到这里,都是上坡,疲惫不堪,常会停下脚,花几分钱,买一大碗茶,咕嘟咕嘟喝下,吁一口长气。
这些凉亭,差不多都是一个模样。四棱的石墩,粗大的木梁,人字坡瓦面,黑色的小青瓦。如同一本翻开的大书,覆盖在穿越而过的石径之上。石墩之间,有连接的石条,供行人坐歇。有的还建有一人多高的石墙,可挡寒风。
于今想来,这些凉亭的败落,是与公路的修建一同开始的。通村公路日渐完善,拖拉机,卡车,单车,摩托,客车,小轿车,先后都进了大村小村。人们出行速度加快,凉亭不再是停脚歇息的地方。没有了需求,远离了日常生活,雨打风吹,坍塌也就不可避免。早几年回故乡,这五座凉亭,已经倒了三座,石墩石条被人搬走。剩下的莲花形凉亭和潘家坳凉亭,也是残破不堪,无人理识,倒塌不过迟早的事情。那些细丝般的石板小径,或被公路掩埋,或已没入不再有人走过的荒草之中。
时间,就是如此冷漠而无情。那些在大地、山岭间、村庄旁,挺立延续了千百年的石砌凉亭,已经并将继续坍塌,坍塌,还原成一片废墟,一处遗址,一抔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