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赵志天
那是一个冬天,雪后。夕阳映照的一个傍晚,娘怀抱幼小的妹妹,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从村南那条蜿蜒的小路走进院里。妹妹微笑着,眼珠黑亮,脖子上的粉色围巾,把她的小脸映衬得又粉又白。冬闲时节,娘带着妹妹出远门小住了一阵。她们去的地方叫保定,爹在那里工作。
几年之后,又是一个冬天的傍晚,我从山上割柴回家,刚走到门前的沙滩上,弟弟甩着两只小手,满脸含笑,趔趔趄趄向我跑来,边跑边喊:大姐姐,大姐姐!听到弟弟亲切稚嫩的叫声,我扔下背上的茅草,跑上去,一把抱起弟弟。弟弟说,娘和他刚从保定回来;保定有好吃的,有好玩儿的,他给我带回来些。眼前的弟弟,棉袄外边穿了一件新罩衣,肉嘟嘟的圆脸儿白白静静,愈发招人喜爱。
后来,哥哥从保定回来,讲起他的见闻:保定的道儿不叫道儿,叫马路,特别宽,特别平,上边跑着许多汽车;保定的房叫楼,好几层,从一楼到二楼、三楼要走楼梯;有些道儿或楼房中间腾出一块地方,专门种花,种草,种树;保定有一种好吃的叫冰棍儿,拿到手得马上吃,要不就化没了;保定有路灯,挂在路边的电线杆儿上,夜里就亮起来了;人们坐在宽敞的电影院里,白天就可以看电影,不像咱们村里非得在晚上看……哥哥边说边用手比划,眉飞色舞,满脸陶醉。
连县城都没进过的我,听着哥哥的介绍,极力在脑海中勾画着保定马路、楼房、冰棍儿和电影院的模样,回想起妹妹弟弟当初从保定回来的样子,觉得保定真是个神奇美妙的地方,便十分向往。但是哥哥说,到保定好远好远,翻山越岭,过沟趟河,坐班车得走多半天,我便打消了让娘也带我去住几天的念头。
然而到底抑制不住内心的渴望,读师范一年级时,我事先没有和爹打招呼,便从定州乘坐火车来到保定。时值深秋,绵绵的雨丝斜斜地从空中飘落下来,打得路边的梧桐叶子沙沙作响,像一首美妙的乐曲;街道笔直宽阔,纵横交织,车来车往。骑自行车的人们,身着五颜六色的雨披,匆匆而过;人行道上,不时有妙龄女郎撑一把花雨伞,袅袅娜娜,飘然而去。我漫步在高楼林立的街头,真实地感受着这座神往已久的城市,心里好一阵兴奋,好一阵激动。等到坐上公交要到爹的住处时,我惊奇地发现,驾驶员竟然是位女同志!她又年轻,又漂亮,烫过的卷发梳到脑勺后边,扎成一个马尾辫,双手戴白线手套,不时灵活地转动着又圆又大的方向盘,真是有本事有能耐。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女司机开车,心里满是好奇和敬佩。
辗转找到爹的宿舍时,隔壁大娘告诉我爹出差去了外地。大娘看出了我内心的失落,说:丫头,不管你爸爸在不在,到这里就是到家了。说着拉我走进她的房间,给我沏茶倒水,又煮了一碗挂面。那热气腾腾的挂面,香味扑鼻,上面飘着几丝绿色的葱花,中间还卧着一颗滑滑嫩嫩的荷包蛋!那一刻,虽身在异乡,秋雨绵绵,秋风萧萧,还不能见到爹的面,我却如在家中,很是温暖!
想不到也不敢想的事情发生了——一两年后wǒ men全家农转非迁到保定,成了名副其实的保定人;我毕业后亦被分配到保定工作,一家人终于团聚一起,开始了一种温馨和睦朝气蓬勃的新生活:wǒ men可以和父亲朝夕相处,看他手拎提包上班出门、下班回家,听他幽默地讲故事、说笑话;wǒ men住进曾经十分向往的楼房,我在壁白如雪、温暖向阳的三室一厅单元房里转来转去,站在阳台俯瞰街道上来来去去的行人,恍然如在梦中一般。保定,真的有了wǒ men的家!
我第一次拥有了专属个人的交通工具——爹特意送给我的一辆梅花牌自行车,锃亮的辐条有些耀眼,小巧的车身泛着幽幽墨绿。我每天伴着清脆的车铃声,或迎着金灿灿的朝阳,或沐浴着红彤彤的晚霞,穿行在匆匆忙忙的人流车流,往返于家与单位,在保定步入真正的人生之旅。忐忑、怯懦、兴奋、憧憬、豪迈交织在一起,我开始慢慢适应保定的生活,慢慢熟悉保定的一切。不知不觉中,傍晚次第亮起的万家灯火,已如飘荡在村庄上的缕缕炊烟般使我温暖、迷恋。行走在曾经的风景里,我是那样踏实,那样自然。
多年之后,一次到省里开会,负责接待报到的同志一听我说话,就笑:不用问,你肯定是保定的!我不禁诧异起来,忙问他怎么知道的。这位同志莞尔一笑:你的口音透着十足的保定味儿,你不知道吗?这就是印记!
我一愣:我真没觉出来!
你是身在其中!他又一笑。
我犹疑,我是保定的?
我坦然,我是保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