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椴树蜜

收录时间:2021/7/23 4:22:21

关键字:老孙  椴树  北大荒  肖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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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椴树蜜

  肖复兴

  那年,我回北大荒,当车子跨过七星河,来到大兴岛,笔直朝南开出大约十里地,开到三队的路口——青春时节最重要的记忆,许多都埋藏在这里了。车子刚刚往东一拐弯,我犹豫了一下——是集体的行动,怕影响大家整体行程安排——但在那一瞬间,话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要不让我下车去看看老孙家吧,下午我再到场部找你们。那声音突然响起,而且是那样的大,连我自己都有些吃惊。

  打抱不平遭厄运

  回北大荒看望老孙,一直是我心底里的一种愿望。这种愿望自登上北上的列车,就越来越强烈,在三队路口一拐弯,更加不可抑制。

  老孙,是wǒ men二队洪炉上的铁匠,名叫孙继胜。他人长得非常精神,身材高挑瘦削,却结实有力,脸膛也瘦长,却双目明朗,年轻时一定是个俊小伙儿,爱唱京戏,“文革”前曾和票友组织过业余的京戏社,他演程派青衣。

  他是wǒ men队上地地道道的老贫农、老党员,因此平时说话颇有分量。他打铁时,夏天爱光着脊梁,套一件帆布围裙,露出膀子上黝亮的腱子肉,铁锤挥舞之中,铁砧上火星四冒,像无数的萤火虫在他身边嬉戏萦绕。那是wǒ men队上最美的一幅画。在队里的时候,我曾写过一首诗《二队的夜晚》,里面专门写了夜晚老孙打铁的美丽情景。令人欣慰的是,当时很多知青把这首诗抄在笔记本里,至今还有人能够背诵。其实,当时这首诗主要是为了写老孙,是记录我对老孙的一份感情。

  这份感情,就像洪炉上淬火迸发出火热而明亮的火星一样,发生在1971年的冬天。那一年,我24岁。当时,我和同来北大荒的几个同学,看到队里批判三个所谓的“反革命”——其实都是普通老百姓。当wǒ men看到队上的头头指使人,用铁丝勒着三块拖拉机的链轨板,挂在他们的脖子上批斗,真是于心不忍。要知道每一块链轨板是17斤半重,每一次批斗下来,他们的脖子上都是鲜血淋淋,铁丝在肉里勒下深深的血痕。

  为此,wǒ men路见不平,就为他们打抱不平,结果得罪了队上的头头。他们搬来了工作组,认为我是为首者,便准备枪打出头鸟,先是查抄了我的所有日记和写的诗。在那个鸡蛋里都能找出骨头的年代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轻而易举便找出了我写的这样的诗句:“南指的炮群,又多了几层。”明明是指当时珍宝岛战役之后要警惕苏修对wǒ men的侵犯,却被认为那“南指的炮群”指的是来自台湾,最后上纲到:“如果蒋介石反攻大陆,咱们北大荒第一个举起白旗迎接老蒋的,就是肖复兴!”

  现在听起来跟笑话似的,但那时,几乎所有人都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我。这时候,我知道,厄运已经不可避免,就在前头等着我呢。

  我成了丧家之犬

  那一天收工之后,朋友悄悄告诉我,晚上要召开大会,要我注意一点儿,做好一些思想准备。我猜想到了,大概是要在这一晚上把我揪出来,和那三个“反革命”一勺烩了。因为几天前这样的舆论就已经雾一样弥漫开了。队上的头头走路都情不自禁地鹅一样昂起了头。

  那一天晚上飘起了大雪。队上的头头和工作组组长都披着军大衣,威风凛凛地站在了食堂的台上,我知道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硬着头皮,强打着精神,来到食堂。就在前不久,也是在这里,我还慷慨激昂振振有词地为那三个“反革命”鸣冤叫屈,把当时的会场激荡得沸腾如同开了锅,如今我一下子却跌进了冰窖。我虽然做好了思想准备,心里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我不知道待会儿真被揪到台上,自己会是怎样的狼狈。他们会不会也在我的脖子上挂链轨板?我真的一下子如同丧家之犬,只好无可奈何地等待着厄运的到来。这才知道,英雄和“反革命”,其实都不是那么好当的。

  谁能够想到呢!那一晚,工作组组长声嘶力竭地大叫着,一会儿说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一会儿说如果蒋介石要反攻大陆真打过来了,咱们队头一个打白旗出去迎接的肯定是肖复兴然后,又非常明确地点着我的名字说,就是过年的猪。总之,他讲了许多,讲得让人提心吊胆,但是一直讲到最后,讲到散会,也没有把我揪到台上去示众。我有些莫名其妙,以为今晚不揪了,也许放到明晚了?

  铁匠老孙和椴树蜜

  我坐在板凳上一动不动,等着所有人都走尽了,才拖着沉甸甸的步子走出食堂。这时,我忽然看见食堂门口唯一的一盏马灯下面,很显眼地站着一个大高个儿。他就是老孙。雪花已经飘落了他一身,就像是一尊白雪的雕像。

  那时,四周还走着好多人,只听老孙故意大声地招呼着我:“肖复兴!”那一声大喝,如同戏台上的念白,不像青衣,倒像是铜锤花脸,字正腔圆,回声荡漾,搅动得雪花乱舞。.紧接着,他又大声说了一句:“到我家喝酒去!”然后,大步走了过来,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当着那么多人(其中包括队上的头头和工作组组长)的面,旁若无人似的把我拖到他家里。

  炕桌上早摆好了酒菜——显然是准备好的。老孙让他老婆老邢又炒了两个热菜,打开一瓶酒,和我对饮起来。酒酣耳热之际,他对我说:“我和好几个贫下中农都找了工作组。我对他们说了,肖复兴就是一个从北京来的小知青,如果谁敢把肖复兴揪出来批斗,我就立刻上台去陪斗!”

  ——谁肯艰难际,豁达露心肝?

  算一算,44年过去了,许多事情,许多人,都已经忘却了,但铁匠老孙总让我无法忘怀。有他这样的一句话,会让我觉得北大荒所有的风雪所有的寒冷都变得温暖起来。对于我所做过的一切,不管是对是错,都不后悔。什么是青春?也许,这就叫作青春。青春就是傻小子睡凉炕,明知凉,也要躺下来是条汉子,站起来是棵树。

  1982年,大学毕业那年夏天,我回北大荒一次。第一个找到的就是老孙。那是我和老孙分别8年后的第一次相见。当时,他正在炉上千活儿,系着帆布围裙,挥舞着铁锤。他的周围,火星四溅。一切是那样的熟悉,那一瞬间,像是回到那年找他为我打镰刀时的情景。他一眼看到我,停下手里的活儿。上前一把握着他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泪模糊了我的眼睛。

  他把活儿交给徒弟,拉着我向家中走去,一路上,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用他那结满老茧的大手紧紧握住我的手。那手那样有力,那样温暖。刚进院门,他就大喊一声:“肖复兴来了!”那声音响亮如洪钟,让我一下子就想起那年冬天他那声洪钟大嗓的大喝:“肖复兴!到我家喝酒去!”

  进了屋,他的老婆老邢把早就用井水冲好的一罐子椴树蜜甜水端到我面前。一切,真像镜头回放一样,迅速地回溯到以前。自从那个风雪之夜老孙招呼我到他家喝了第一顿酒之后,在北大荒的那些日子里,冬天,我没少到他家喝酒吃饭打牙祭。他家暖得烫屁股的炕头,我没少和他脸碰脸地坐在一起。春天,到他家吃第一茬春韭包的饺子。夏天,到他家喝从井里冰镇好的椴树蜜,是我最难忘的记忆了。

  那春韭嫩绿嫩绿,从他家屋后园子里割下来,常常还带着露珠儿,根根亭亭玉立,像从泥土里钻出来的小美人。只要听见老邢在柞木菜墩上剁韭菜馅,就能闻见清新的香味,那种带有春天湿润气息和一种淡淡草药的气味,特别的蹿,一下子就冲撞进我的鼻子里,然后像长上了翅膀一样,蹿得满屋子都是。老邢用自己家鸡新下的蛋,和韭菜和在一起做的饺子馅,真的特别好吃。返城以后,我从没吃过那么香的饺子。

  未语泪先流

  椴树蜜,是北大荒最好的蜜了。在大兴岛靠近七星河原始的老林子里,有一片茂密的椴树,夏天开小白花,别看花不大,但开满树,雪一样皑皑一片,清香的味道,荡漾在整片林子里。会有成群的蜜蜂飞过来,也有养蜂人拿着蜂箱,搭起帐篷,到林子里养蜂采蜜。那时候,椴树开花前后,老孙爱到那片老林子里养几箱蜜蜂,专门整些椴树蜜。他家菜园子里,有他自己打的一口机井。他常常把椴树蜜装进一个罐头瓶子里,然后放进井下面,等收工回来时,把椴树蜜从井里吊上来喝,冰凉沁人。这是那时候冰镇的最好法子,井就是他家的冰箱。

  喝到这样清凉的椴树蜜,岁月一下子就倒流了回去,让你觉得一切都没有逝去,曾经的一切,都可以复活,保鲜至今。如今,又是那么多年头过去了,我不知道老孙变成什么样子。算一算,他有七十上下的年龄了。我真的分外想念他,感念他。

  又到了三队,模样依旧,却又觉得面目全非,岁月仿佛无情地撕去了曾经拥有过的一切,只是顽固地定格在青春的时节里罢了。在场院上看见了现在三队的队长,他是我教过的学生。他带着我往西走,还是当年那条土路。路两旁,不少房子还是老样子,只是更显得低矮破旧。大概前几天下过雨,地翻浆得厉害,拖拉机链轨碾过的沟壑很深,不平的地就更加凹凸不平。由于是大中午,各家人都在屋子里吃饭休息,路上没有见一个人,只有一条狗和几只鸡。记忆中,1982年来时,也是走的这条路,老孙拉着我的手就往他家走,一路上洪亮的笑声,一路上激动的心情,恍若昨天。

  如果没记错的话,前面就应该是老孙家。那么多年没来了,我不大敢保证,问了一下年轻的队长,队长说就是。正说着,走到老孙家前十来步远的时候,老孙家院子的栅栏门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女人,正是老孙的老伴儿老邢。仿佛她知道我要来似的,正在出门迎我呢。我赶紧走了几步,走到她面前。她有些意外,愣愣地望着我。队长指着我问她:“你还认识吗?看是谁?”她愣了那么一瞬间,就认出了我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眼泪唰地流了出来,我也忍不住哭了起来。wǒ men俩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只能感到彼此的手都在颤抖。

  走进老孙的家门,她才抽泣地对我说老孙不在了。我从她刚刚的眼泪里就已经意识到了。她说,老孙一直有高血压和心脏病,一直舍不得吃药,省下的钱,好贴补给小孙子用。那时,小孙子要到场部上小学,每天来回18里路,都是老孙接送。那年的三月,.夜里两点,老邢只听见老孙躺在炕上大叫了一声,人就不行了。小孙子整整哭了两天,舍不得爷爷走,谁劝都不行,就那么一直眼泪不断线地流着。

  我想象着当时的情景,开春前后,正是心血管病的多发期。三月的北大荒,积雪没有化,天还很冷,就在这间弥散着泥土潮湿气的小屋里,就在我坐的这烧得很热的火炕上,老孙离开了这里,离开1959年他26岁从家乡山东日照支边来到这里就没有离开过的大兴岛。那一年,老孙才69岁,他完全可以活得再长一些。

  一句话,一辈子

  望着老孙曾经生活过那么久的小屋,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那年,我来看老孙时,就在这间小屋里。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屋没有什么变化,所有简单的家具,一个大衣柜、一张长桌子,还是老样子,也还是立在原来的地方。一铺火炕也还是在那里,灶眼里堵满了秫秸烧成的灰。家里的一切似乎都还保留着老孙在时的样子,只要一进门,仿佛老孙还在家里似的。

  一扇大镜框还是挂在桌子所靠的墙上,只是镜框里面的照片发生了变化,多了孙子外孙子的照片,没有老孙的照片。我仔细瞅了瞅,以前我曾经看过的老孙穿军装的照片和一张虚光的人头像,都没有了。那两张照片,都是老孙年轻时照的,那张虚光的照片是老孙外出唱戏时在县城照相馆里照的。一定是老邢怕看见照片,触景生情,取下了吧?

  我小心翼翼地问老邢:老孙的照片还在吗?

  她说:还在。说着,从大衣柜里取出了一本相册,我看见在里面夹着那两张照片。还有好几张老孙吃饭的照片,老邢告诉我:那是前几年给他过生日时候照的。我看到了,炕桌上摆着一个大蛋糕,好几盘花花绿绿的菜,一大盘冒着热气的饺子,碗里倒满了啤酒。老孙是个左撇子,拿着筷子,很高兴的样子。那些照片中,老孙显得老了许多,隐隐约约的,能够看出一点病态来,他拿着筷子的手显得有些不大灵便。

  我从相册中取出一张老孙拿着筷子、夹着饺子正往嘴里塞的照片,对老邢说:这张我拿走了啊!

  她抹抹眼泪说:你拿走吧。

  我把照片放进包里,望望后墙,还是那一扇明亮的窗户,透过窗户,能看见他家的菜园,菜园里有老孙自己打的一眼机井。我那次来喝的就是那眼机井里打上来的水冲的椴树蜜。似乎,老孙就在那菜园里忙着,一会儿就会走进屋里来,拉着我的手,笑眯眯地打量着我;如果高兴,他兴许还能够唱两句京戏,他的唱功不错,队里联欢会上,我听他唱过。

  那一瞬间,我有些恍惚。人生沧桑中,世态炎凉里,让你难以忘怀的,往往是一些很小很小的小事,是一些看似和你不过萍水相逢的人物,或是一句能够打动你一生的话语。于是,你记住了他,他也记住了你,人生也才有了意义,才有了可以回忆的落脚点和支撑点。我一直以为回忆的感动与丰富,才是人一辈子最大的财富。

  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老邢不在屋了。我忙起身出去找,看见她在外面的灶台上为wǒ men洗香瓜。清清的水中,浮动着满满一大盆香瓜。白白的,玉似的晶莹剔透。这是北大荒的香瓜,还没吃,就能够闻到香味了。

  我拽着她说:先不忙着吃瓜,带我看看菜园吧。菜园很大,足有半亩多,茄子、黄瓜、西红柿姹紫嫣红,一垄一垄的,拾掇得利利索索,整整齐齐。只是老孙去世之后,那眼机井突然抽不出水来了。这让老邢,也让所有人感到奇怪。有些物件,和人一样,也是有感情的,有生命的。生死相依,一世相伴,有时候,并不只局限于人。

  清醇滴至今

  空旷的菜园里,只有wǒ men两个人,午后的风也凉爽了许多,整个三队安静得像是远遁尘世的隐士。前排房子的烟囱里有烟冒出来,几缕,淡淡的,活了似的,精灵一般,袅袅地游弋着。远处,是蓝天,是北大荒才有的那样湛蓝湛蓝的天,干净得像是用眼泪洗过一样,安静得连蜜蜂飞过的声音都听得见。

  那一刻,我的心一阵阵发紧——我才真正发现,我此次回大兴岛最想见的人,已经看不见了。搂着老邢的肩头,我很想安慰她几句,说几句心里话,但我发现我的嘴其实很笨拙,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眼泪忍不住又落了下来。

  倒是老邢握住我的手,劝起我来:老孙在时,常常念叨你。可惜,他没能再见到你。他死了以后,我就劝自己,别去想他了,想又有什么用?别去想了啊!你知道,我比老孙小整整10岁,我就拼命地干活儿,上外面打柴,回来收拾菜园子

  想一想,有时候,万言不值一杯水;有时候,一句话,能够让人记住一辈子。年轻的时候,wǒ men并不怎么珍惜青春;年老了以后,wǒ men再来谈青春,往往容易显得矫情和奢侈,但无论怎么说,一个人青春时节奠定的来自民间的情感和立场,却是能够影响人一辈子的。

  那天下午,我从三队返回农场场部,从车上搬下来一大塑料袋子香瓜——尽管队长说到场部也有好多香瓜,不用带了,老邢坚持一定要把这些香瓜塞上车,让他们一定给我带回来。她说:你们的是你们的,那是我的。然后,她对我说:老孙要是在,还能给你带点儿椴树蜜的,老孙不在了,家里就再也不做椴树蜜了,就用这香瓜代替老孙的一点儿心意吧。一句话,说得我泪如雨下。我已经好久未曾落泪了,不知怎么搞的,那一天,我竟然无可抑制。

  去年,是老孙,孙继胜逝世13周年。我写下一首小诗:“洪炉访老孙,未想遇新坟。万马喑将夜,一人挺且身。间从尝夜韭,频唤把春樽。椴树相知蜜,清醇滴至今。”谨以此文此诗纪念朋友老孙,铁匠老孙,北大荒人老孙。

  (选自2016年4月8日<今晚报>)

  原报责编朱孝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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