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街银器店
盛夏时节,向来是波兰南方美丽古城克拉科夫的旅游旺季,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蜂拥而至,古城随处可见肤色迥异语言不同的外来者。这天,一辆载着中国旅游团的大巴士缓缓驶入老城广场,车刚停住,游客们便争先恐后跳下车,有的直奔广场边的露天酒吧喝冰镇啤酒,有的转身跳上等候在一旁的华丽马车、体验一把当年波兰贵族乘马车兜风的潇洒劲儿。
这个中国旅游团中有位80多岁的张老先生,独自一人花了近两万元钱参加旅游团来到波兰,此时却对广场上的异国风情视而不见,连张照片都不拍。
张老先生对波兰的导游小姐说:“请你陪我去一趟玫瑰街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条街就离这个广场不远。”张老先生这几句话居然是用波兰语说的,导游小姐惊讶万分:“先生,您来过波兰吗?怎么会知道玫瑰街?”张老先生微笑着点点头:“是的,我来过克拉科夫玫瑰街,这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条街,没有人能从我的脑海中抹去对它的记忆。”
克拉科夫老城区依然保留着100多年前的风貌,即使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这里的老建筑也很幸运地躲过一劫,并未遭受太大破坏。因而张老先生在寻找玫瑰街途中,觉得眼前的大街小巷与自己60多年来的记忆地图十分吻合。玫瑰街全长不过两百来米,古老的鹅卵石路面已被流逝的岁月磨得非常光滑,街道两边几乎都开着各种精致的小店。
张老先生在一家银器店门前站住了,他伸手抚摸着挂在门旁的店家铭牌,泪水涌出眼眶,嘴里喃喃道:“拉贝尔银器店,我回来了,我想你想了 60多年,我知道你一定还在,不会关掉的。”张老先生站在银器店门外自言自语,他说的是中国话,除了导游小姐,旁人都听不懂。
拉贝尔银器店的老板是个中年男人,他不明白张老先生为何站在门外不进店来。老板走到门口问:“先生,您想买银器吗?请进来看吧,wǒ men这儿的银器称得上是全克拉科夫最好的。”导游小姐刚想把老板的话翻译给张老先生听,却不料张老先生好像已经听懂了。只见他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丝绒小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有一根细细的银手链,链子搭扣处刻着一行字母:label-zhang(拉贝尔-张)。
银器店老板看到这条手链不禁惊呼起来:“先生,您也曾是wǒ men拉贝尔银器店的一员?这怎么可能,您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来波兰旅游的呀?”导游小姐紧接着老板的话音说:“是啊,是啊,张先生您一个中国人,怎么会认识玫瑰街和拉贝尔银器店的,给wǒ men讲讲吧,要是让我猜的话,这个谜恐怕我 100年都解不开。”张老先生走进银器店坐下,他抹去脸颊上冰凉的泪水,打开了60多年前封存起来的记忆。
要报中国人的恩
1943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才进11月,波兰南方已是一片冰天雪地,克拉科夫变成了一座银白色的城市。在这异常寒冷的天气里,玫瑰街上的拉贝尔银器店依然每天一大早开门营业,天黑才打烊,这是犹太人经营商店的特点,比别的店家更辛勤。拉贝尔家族在克拉科夫老城开银器店已有100多年历史了,银器店传到拉贝尔先生手上时,门面已比初创时期扩大了3倍,成了克拉科夫的老牌名店。
这时,波兰全境早已被德国纳粹占领,犹太人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拉贝尔银器店是家名店,所以暂时还能做着生意,但店里的橱窗玻璃三天两头被人砸碎,门口还被涂上了“犹太人滚出去”等污辱性字眼。
这天早上,老板拉贝尔先生开门营业,发现有一对父子倒在自家台阶上,两人都冻得面孔发紫,要是不赶紧搀到屋里来,这父子俩很快会被冻死。拉贝尔先生喊来妻子和女儿,做了一大锅热汤,等这父子俩喝完热汤,拉贝尔先生才知道他们是中国人,姓张。父亲面包老张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去法国修铁路的中国劳工,儿子小张出生在法国。二战爆发后,父子俩打算边打工边筹集盘缠回中国老家去,可由于战乱,交通不便,张家父子流落到克拉科夫时已身无分文,形同乞丐。
拉贝尔先生想起自己那些被纳粹驱逐出境的亲戚,有不少人流落到中国的上海,当时,中国人慷慨宽容地收留了犹太人,上海由此被犹太人称为救命的诺亚方舟。于是拉贝尔先生当即决定把老张父子留在自家店里养身体,等条件允许时再让他们继续返乡行程,他想用这样的方式来报答中国人。
此后,老张就在店里干杂活儿,小张虽没读过什么书,却生来xīn líng手巧,很快就学会了打制简单的银器,还时不时能设计出些新鲜样式的银饰品来,成了拉贝尔先生的好帮手。拉贝尔太太和女儿依芬娜也很喜欢小张,依芬娜会拉小提琴,有时小张在店堂后面工场间里用心做银器,依芬娜就在一旁拉小提琴给他听。
按照拉贝尔银器店的规定,店里所有员工都会得到一条银制手链,上面刻有店名和员工姓氏,有点儿像如今的工作证。老张的手链是老板拉贝尔先生打制的,而小张那条却是依芬娜亲手做的——依芬娜爱上了这个勤劳帅气的中国张。那一年,依芬娜和小张都只有18岁。
不久,圣诞节来临。有个德国军官来到拉贝尔银器店,将一张巨额支票拍在柜台上,命令拉贝尔先生3天之内打出12套银餐具,送到指定地点去。拉贝尔先生和张家父子不敢怠慢,日夜赶工,总算完成了这份定购活儿。在规定期限那天,拉贝尔先生和张家父子每人背一个大包,将12套银餐具送到克拉科夫市中心的一栋公寓里。
谁知,他们刚放下东西,等候在公寓门口的德国宪兵就将3人押上卡车,转而推进闷罐似的火车,直接拉往距克拉科夫30公里外的奥斯维辛集中营。要不是拉贝尔银器店太有名,德国人根本不屑设圈套来诱捕拉贝尔。
没人知道银器店老板一家人和那两个中国伙计去了哪里,他们在某一天早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家父子和拉贝尔先生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那条臭名昭著的“死亡之路”尽头下了火车。男性囚犯与女性囚犯中间隔着两米多高的铁丝网,小张无意间看见依芬娜穿着那件红颜色的大衣走在母亲拉贝尔太太身边,天真的依芬娜手里还拎着她心爱的小提琴。小张不顾一切冲向依芬娜,却被德国兵用枪托打了回来。依芬娜也看见了小张,她隔着铁丝网拼命叫着“张,张”,但母亲拉住了女儿,因为身旁站着德国士兵,那些丧尽天良的刽子手很可能会朝依芬娜开枪。
你要活着回中国去
奥斯维辛集中营恐怕是人类历史上最惨无人道的监狱。德国人将所有囚犯分别押入男营和女营,囚犯进入集中营时都被剥光衣服进行所谓的“体检”, 随身携带的财物一律没收。小张并不吝惜身上的衣物,但他决不能让德国纳粹夺走依芬娜为他打制的银手链。小张将手链含在舌根底下,无论德国人在他跟前如何咆哮,他都死不开口。
也许是小张的亚洲人面孔帮了忙,纳粹宪兵以为他语言不通才不说话,又看他年轻力壮,便把他和父亲老张及拉贝尔先生都编入干苦力活儿的囚犯大队,暂时免于一死。而患有哮喘病的拉贝尔太太就惨了,她在“体检”后直接被送进了毒气室。依芬娜因为年轻,会拉小提琴,被编入囚犯乐队。除了每天同其他囚犯一样干苦力活外,依芬娜还得在德国看守的枪口刺刀下,为这帮杀人魔鬼演奏乐器。
1944年圣诞节来临,法西斯纳粹似乎也预感到末日不远了,除了加紧屠杀集中营内的犹太人,昼夜不停地焚烧文件,还夜夜酗酒狂欢。这天晚上,依芬娜和囚犯乐队被德国人召去演奏音乐助兴,而小张恰好也被派去厨房洗餐具削土豆。关进奥斯维辛集中营整整一年了,小张还是第一次见到依芬娜。他俩隔着窗户四目相对,无声地流着眼泪,咫尺天涯却难以互诉衷肠。
不一会儿,一个德国军官走进屋子,呵斥囚犯乐队赶快去为客人演奏乐曲。依芬娜最后看了一眼小张,突然大喊一声:“张,你要活着回中国去。”依芬娜是用中国话喊的,她此前仅仅跟着张家父子学过为数不多的几句汉语,却在这一刻冒着生命危险向小张倾吐了她的全部情感。尽管听不懂依芬娜在说什么,德国军官还是给了她一个耳光。
小张在激愤中深深记下了依芬娜的话:要活着回中国去。白天他和父亲及拉贝尔先生挖沟干活时,也在寻找一切逃离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机会。集中营西侧有个蓄水池,池子上方约有3米宽的一段空隙没有铁丝网。拉贝尔先生跟张家父子商量,在天黑收工前先跳进蓄水池藏身,然后再伺机逃跑。
实施计划的当天晚上,月黑风高,确实是个好机会。可他们3个万万想不到,同监房另一名犹太人主动向德国人报告了他们的计划,以为这样自己可以立功,从而获得宽恕被释放。得到报告后,德国士兵立刻带着狼狗沿铁丝网巡查。
拉贝尔先生对老张说:“你们父子一起跑吧,你们是中国人,受了wǒ men一家的牵连,不能跟我一起在这儿送命。”老张说:“我也跑不动了,我去把狼狗引开,你带着我儿子跑吧。”可这时德国兵手电筒的光线已经开始在蓄水池附近晃动,狼狗的狂吠声也越来越近。拉贝尔先生用力把小张推入蓄水池边一处死角, 让他把身体隐藏在灌木丛的阴影下,自己爬上蓄水池迎向德国兵……
拉贝尔先生和老张当晚就被德国人枪杀了,因为找不到小张,德国人就杀了那个告密者充数。
小张逃离了奥斯维辛集中营,一路要饭来到波兰北方港口城市格但斯克。后来在一条马来西亚远洋轮上当水手,辗转几年后才回到祖国。60多年来,小张始终思念着依芬娜,他终身未婚,直至变成了今天的张老先生。
带着依芬娜回家
拉贝尔银器店里静悄悄的,听完张老先生的人生回忆,波兰女导游和银器店老板脸上都挂着泪水。老板拿来一本家族相册,按辈分算,他该是当年那位拉贝尔先生的侄孙。老板告诉张老先生,在二战中,拉贝尔家族共有17位亲人死于奥斯维辛集中营,其中包括依芬娜和她的父母。根据集中营资料记载,依芬娜死于1944年底,就在她被德国人强迫参加圣诞节演出的当天晚上。20多天后,苏联红军就解放了奥斯维辛,依芬娜如花的生命消失在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候。
相册里有一张依芬娜的照片,她穿着连衣裙站在一棵大树下,正对着张老先生微笑。张老先生颤抖着抚摸着照片,老泪纵横地哭喊道:“依芬娜,依芬娜,我想了你60多年了,60多年来我每天都想重返克拉科夫找你,带你回家。”
银器店老板从相册中取出依芬娜的照片,精心包好交到张老先生手上,说:“先生,要是依芬娜还活着,今天一定会很高兴跟您回家,依芬娜属于拉贝尔家族,也属于您,请您带她回家吧。”
走出银器店,克拉科夫街头阳光灿烂,人们享受着和平的幸福和爱情的甜蜜。张老先生把依芬娜的照片和那条银手链贴在胸口,低头轻声说了一句:“亲爱的依芬娜,wǒ men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