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花雨
早上,我从睡梦中醒来。爷爷正向我小枕头旁的席子上掏红枣,一把一把,红枣带着早晨的露珠,亮晶晶,圆鼓鼓,调皮地在席上乱滚。眼睛还未睁开,我便顺手抓起一颗红枣,一骨碌爬起来,望着爷爷甜甜地笑。红枣的浆汁顺着我的嘴角淌下来。爷爷豁开没牙的嘴,古铜色的脸上便堆满了粗的细的深的浅的皱纹。
我说,爷爷,甜!
爷爷拍打一下满是露珠灰尘的双手,把我抱起来说,甜就多吃,甜就多吃。
这是自我记事以来发生在每个秋天早晨的故事。
过了八月十五,满坡满沟的红枣坠在沉甸甸的枝头,咧开了嘴儿笑。阳光还未跃出东山头,夜里的露珠便尽情地拥抱这些红玛瑙,使这些枣子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露枣。
露枣和市场上见到的成熟枣不同,他们必须是树上的新鲜枣,必须带有露珠,还必须是八月十五后的枣子。这种枣饱满鲜亮,如婴儿水粉水粉的脸蛋,掐一下就有水流出来,咬一口脆生生,酸甜甜,足可以把人的五脏六腑弄得神魂颠倒。宋·游九言在《赤枣子》一诗中云:“香露湿,草晶荧。起看大地粲瑶琼。下界千门人寂寂,空山夜静海波声。”上天在人声寂寂的深夜给这些红艳艳的枣子洒满了晶莹剔透的珍珠,使人间有了如此美味。
爷爷当年七十多岁,常年穿一身大襟衣裤,背已驼成一张弓。每天天不亮,他就挎着背筐出门,或拾粪或割草。每到秋天,爷爷更是勤奋,他会把谷子扎成一朵烟花,把玉米编成一条花辫,把成熟的红枣用荆草串成一颗星星或者一个菱形,挂在门口的土坯墙上。爷爷还会制作醉枣,醉枣是用露枣制成的。爷爷精心地在树上挑拣一些又大又圆又饱满的露枣,回家晾干水分,用枣酒浸泡在一个透明的罐头瓶里,放置三五天,那些本来水分十足的露枣就变得浑身透亮,吃起来既有红枣的酸甜又有枣酒的绵香。
秋天的凌晨,当全家还在梦乡中的时候,爷爷在一阵咳嗽之后起了床。他一件一件穿上他的大襟衣裤,把一条长长的粗粗的布带缠在腰上,便挎上背筐出了门。清凉的夜空把湿气打在他圆圆的毡帽和衣服上,蔚蓝天际下那颗明亮的启明星一眨一眨地注视着在田间小路上行进的爷爷。
爷爷一肩挎筐,一手拿粪叉,顺手把遇到的马牛羊粪拾到背筐里。这是爷爷一直的习惯,就像他饭后的一锅旱烟。回家后,他把这些马牛羊粪放到猪圈里,等到空闲日子,这些发酵沤好的肥料便又被爷爷用背筐背到枣树地里,去滋润那些一嘟噜一嘟噜把枣枝压得低垂着头的红玛瑙们。
在那个缺衣少食没有商品流通的年代,满坡满沟的红枣成了农家的主食。他们把红枣晒干,用石碾碾成粉末,装在一口大缸里,来了客人或者青黄不接之时,用铲子铲一块,咬一口辣甜辣甜的,有时还会辣的人流眼泪。我曾经很奇怪,一棵大枣很甜,为什么成了枣饼就辣了呢?爷爷告诉我,那是因为一颗红枣的辣很淡,人们感觉不到,枣子碾成枣饼后辣味就浓厚起来。不管辣与不辣,人们把红枣当成了人参果、救命粮,一个个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村民和儿童,经过了一个秋天红枣的养育,就变得脸色红润,朝气蓬勃了。
露枣对于我,是世界上最美味的珍馐。老大不小了,才见到苹果的模样,到了大学,才尝到橘子香蕉的滋味。家里曾经有过一棵苹果树,但被一群人当做资本主义尾巴砍了去。爷爷看到我异常旺盛的味蕾吸吮猫耳朵草可怜的甜根时,落了泪。他抚摸着我稀疏的头发,对我说,爷爷对不住你,什么好吃的也给不了你。
爷爷迷上了每个秋日的清晨给我摘露枣,他把一背筐柴草放到坡下,沿着崎岖的坡路走到枣埝里,找一棵最向阳的枣树。他踮起脚尖,弯曲的脊背使劲地挺起来,用柴刀努力地勾下最高最能吸收阳光的枣枝,把一颗颗圆滚滚带露珠的红枣放到他的大襟里。有一次,爷爷回来晚了,我已经起床,爷爷喊我到他的大襟里自己拿红枣,我便摸到了湿漉漉硬邦邦的红枣,同时也摸到了爷爷冰冷冰冷的肚子。我嘻嘻地笑着,用小手挠爷爷的痒痒,爷爷举着满是草屑泥土的双手,左右躲避,直到爷爷喊投降,我才拿出一颗露枣,甜甜地吃起来。
同样有摘露枣习惯的还有菊儿娘。那是发生在1963年爷爷当护秋员的故事。菊儿娘是一个病秧子,成天和药罐打交道。她有七个孩子,丈夫在一次垒石墙的劳动中被砸伤了腿,从此就落下了一身的毛病。每天菊儿娘都会面对着家里的粮罐发愁,不知这顿吃什么。春天,菊儿娘把杨树叶、柳树叶、杏树叶沤在瓮里。做饭时,把这些沤的黄黄的、黑黑的,像一个个病秧子似的叶子捞出来,切碎,撒上少许棒子面,便成了一家人日复一日的食物。吃了几个月这样的饭食之后,孩子们也就如同那些被沤黄的叶子般,一个个蔫头耷脑,无精打采。
八月十五之后,枣儿笑裂了嘴儿,菊儿娘更是笑得比菊花还灿烂。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挎上一个大大的背篓来到枣林里。村里有一个俗成的规定,生在枣窝子里,你可以在枣林里尽情地把肚子添满,把裤兜装满,但不允许拿袋子装,拿篓筐背。菊儿娘的行为显然违反了这条规定,当护秋员的爷爷从山脊上老远就看到菊儿娘正一把一把地从树上摘露枣,他想大喊一声,把这个婆娘当做贼一样抓起来,但他的嘴只是吧嗒了两下,从怀里掏出一根旱烟管擦着了火。他默默地坐在山顶,看着菊儿娘把篓筐装满,浮头掩盖了一些青草,心满意足地离去。他清楚地知道,这些背回家的露枣会成为她那些面黄肌瘦的孩子们的救命粮。
爷爷是在一个秋天的夜晚离去的。送葬的那天,本来闭口不语的枣子突然在一个清晨哗哗地咧开了口,不知是为爷爷的离去哭泣,还是为一个常人的轮回欢欣。
关于露枣的回忆成了一个时代的缩影,它刻在脑子的最深处。每每看到露珠打湿一片草地或者在一片树叶上滚动时,我就会想起家乡的露枣。家乡的露枣早已不是果腹的食物,而是作为上天赐予的美食,和苹果香蕉甜橙一起,成为人们满足口味的时令水果。家乡的人们也把露枣作为最美好的食物招待远方的客人和朋友。
前几天,姑姑打来电话,她说,今年秋季雨水大,把红枣都损害了。但还有最向阳的几棵枣树,上面的红枣没有落。你回来,我给你摘露枣吃。
露枣,是我心底最柔软的一根情丝,是我浓郁的化不开的一抹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