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英群
来扬州,当然想去访朱自清故居。入住在古运河西侧的泰州路一酒店,沿河岸慢慢地行着,到了马可波罗纪念馆前,朝西望去,一道笔直的狭长小巷,巷口墙上是一巨幅水墨画,“背影”二字特别显眼,主要部分是一穿棉袍马褂者的背影,右上方是朱自清的头像。
沿小巷前行,两侧高墙,只见后窗。砖墙上疏疏落落长着一蓬蓬野草。小巷中间是花岗岩条石,条石两侧是青砖,巷极静,风极爽。巷长约有300米,走到尽头,有箭头指示朱自清故居方向,沿所指方向前行,几个弯之后,见巨大牌子悬在巷边,就是目的地了:安乐巷27号。
门是侧开的,没有高户人家恢宏的正大门,没石鼓,门楣上也没砖雕,进门没有照壁。从角门进去,薄砖铺地、条石镶边、砖墙细瓦、雕花屏门,既古朴大方又小巧精致的一座三合院式民宅。右侧小门上写着“朱自清先生卧房”,大约8平方米吧,红木清漆的窗栏、茶几、条桌、橱柜,据称皆为原物原貌。一架老式眠床,蚊帐、棉被都摆得整齐。客厅对面是他父母的卧室,格局与摆设基本一样。
穿过小客厅是天井,然后又是客厅,有十几位游客或站或坐着,不闻交谈声,我从直觉上认为他们是一群中学教师,甚至都是语文教师,朱自清的好几篇散文比如《背影》和《荷塘月色》一直入选中学语文教材,他们来瞻仰作者故居极正常也很必要。此刻的无语,可能正在消化各自的感受。
再进去又是一小天井,又是客厅和两侧厢房,格局如前面。回头到进门对面的一间,是书房还是会客室,不详,立有朱自清塑像,一派儒雅,一介书生。侧面墙上挂有毛泽东的文稿《别了,司徒雷登》的手迹,显眼处是“朱自清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塑像的背后墙上是一句题辞:“清芬正气留当世”。
刚才进门时,没注意到通道左侧墙边的花坛上种有几株翠竹,出门前注意到了,幼秀幼秀的玉竹,在轻风中微微摇动着叶子,我在竹前留个影。心想:清芬正气,的确很恰当地概括了朱先生的文品和人品。他的许多散文名篇尤其《背影》《荷塘月色》《春》《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都是现代散文的精品。朴素、清新,富有节奏感和韵律感的文笔,总是充满诗味,透出一股清芬。他原名叫自华,考入北京大学预科时,改名自清,典出《楚辞》,“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一个清字,成了他一生品德的底色。月是高洁的,荷塘月色,清辉醉人;秦淮河上,灯月交辉。想一想现在的月夜,若是月光照入这静静小院,洒在墙边的翠竹上,该是多宁静安祥幽雅的一幅画。
回程,又走在曲折深长的小巷中,墙头上茂盛的野草一蓬蓬在春风中自摇自乐自芬芳,想起写下“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这种句子的人,应该就出自这种小巷中的人。朱先生自称“我是扬州人”,他祖籍绍兴,出生在连云港的东海县,六岁才移居扬州,十八岁考入北大预科就离开扬州,以后几次回来,毕业后在扬州八中任教,时间都不长,却认定自己是扬州人,可见对扬州之爱有多深。
又来到巷口那幅“背影”的水墨画前,我站住了,《背影》是一篇只有1500字的短文,纪述一件极平常的小事:父亲送车时为儿子买橘子。但他写出了父子间深深的情,感动了一代代读者。语言极平朴,构思极精巧,文中写了三次背影。头次,父亲去月台为儿子买橘子,过了铁轨,要爬上对面月台,“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我的泪很快就流下来了。”第二次,告辞了,“等他的背影混在来来往往的人里,再看不见了,泪又下了。”最后一次,是从信中得知父亲困顿际遇,在泪珠中浮现那“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
这样层层递进写父子情,很容易理解。但此文最令人感动的,还需说说其背后的故事。朱自清大学毕业回扬州八中任教,每月把一半薪水交与父亲,没想父亲竟通过私人关系去向校长领取儿子的薪水,令儿子颜面尽失,愤而远行。当然每月仍寄钱回家,但父子已失和了。忽一日,接到父亲来信,说自己身体亮起红灯,“大势之去不远矣。”这信让他顿时泪奔,他从小养成的“整饬而温和、庄重而矜持”的文人气质,使他忆起往昔的父子情,持笔写下这篇传世名作。一旦冰释前嫌,留下的是温馨,这就是朱自清的胸怀。
我望着墙上那个“戴黑色小帽,穿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的他父亲的背影,似乎也见到远去的走在时代前头的朱自清的背影。那是永远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