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春日胜芳桃花夭夭,阳光烁烁的日子,我走进祖母独居狭长的院子,见到了祖母丑陋骇人的“三寸金莲”。刚洗完小脚的祖母忘记了关大门,正在晾脚,祖母没来的及收起的小脚暴露在阳光中,深深扎疼了我的眼睛。猜不出祖母穿在鞋里的小脚是如此丑陋:除大拇脚趾的其他四趾内翻到脚的底部,紧紧并拢好像长成了一块肉疙瘩,肉疙瘩由于脚趾内翻形成了一个凹陷,大拇趾由于长期被缠绕向内翻转,依稀辩得趾甲,其他四趾紧紧依附在大脚趾上,脚成了锥形。脚背在外力作用下使劲向上拱起。因为长期打裹脚使得脚的颜色变得惨白。初次看到如此畸形的脚,感觉无限恐怖和触目惊心,还夹杂着一丝惊奇。听说为了取悦男权社会畸形审美情趣,女孩子家从五六岁就开始缠脚,刚开始缠脚时母亲含泪将趾骨声声掰断,狠命将四趾向内翻转后用长长裹足布缠紧,“裹小脚一双,流眼泪一缸”,经长期砥砺磨炼,就练就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姿态:轻移莲步,袅袅娜娜,款款玉步,弱柳扶风。大部分姑娘缠出了三寸金莲,却是小姐小脚丫鬟命,成年后免不了栉风沐雨,既要磨面蒸馍,又要薅草打场,这就可怜了被一双“金莲”禁锢举步维进的祖辈们。
祖母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走起路来小脚后跟把地跺的咚咚响,干活风风火火脾气暴躁,全然没有大家闺秀天生的矜持和扭捏,倒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拉扯大了伯父四兄弟和一个姑姑,因为叔伯父年幼父母双亡,祖母当仁不让把叔伯父的抚养重担担在了自己身上。一大家子人日常生活中浆补缝洗,刷机织布,烧饭做菜,刷锅洗碗都是祖母操持。母亲有时谈起祖母没有幼时的我,只能寄寓到外祖母家略有微词,父亲总会分析其中原因:“家中孙子孙女挨肩一大帮,奶奶脾气又不好,没分家时操持着一、二十口子人的吃喝穿衣已经非常不易,干脆自家的孩子自己养,宁可到地里帮着干点农活受累,也不照嘘孩子!”。其实年迈祖母还是看过孩子的,大家分家后土地承包到户后小叔家添了两个妹妹,农活多而且累,婶子是在没有能力带孩子,七十多岁颠着小脚的奶奶闲不下去,就接过了看孙女的重任,恰恰小妹妹皮得很,爬上爬下,跑进跑出,祖母追不上她只能在后面边追边骂,几年后祖母就病故了。
虽然祖母没有看过wǒ men,但不代表不疼爱wǒ men。逢年过节邻里庄乡给祖母送一些好吃的,祖母总会盘算着这次该给哪个孙子留着点,这样隔三差五孙子们总会从祖母漆黑的屋子里朵颐一顿美食。
祖母的儿子大部分都吃公家饭,三叔在东营市上班,每年冬天都会把祖母搬到城里过冬,有一年冬天我也随着祖母去到城里。叔叔让我和弟弟领祖母去市里的百货楼逛逛,wǒ men牵着小脚祖母上了公交车,留着长发的青年彬彬有礼从座位上站起来为祖母让座,祖母带着满脸的感激向青年鞠了一躬,农村人说“谢谢”不习惯,终究没有说出“谢谢”。来到百货楼祖母对一切都感到好奇,转了一圈催促wǒ men到卖衣服的柜台,硬要给wǒ men兄弟两个买裤子,wǒ men知道祖母手里也没有多少钱,都推辞着。祖母以为wǒ men嫌衣服不好看,沉下脸骂了wǒ men几句,撩起大襟褂子,从内襟口袋里掏出手绢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钱,用手在苍老唇上沾了口吐沫,抖抖索索把点好的钱交给了售货员。在缺衣少穿靠手工织造的年代,我第一次穿上了成品的条绒裤子,那个得意劲没法提了,时隔几十年祖母掏钱的情景仍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祖母是村里的接生婆。在医疗水平尚不发达的年代,村里出生的孩子无一不是祖母的双手接生的。有些难产幸免于难母子平安的产妇,就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祖母奉为恩人,或者干脆把出生的孩子认祖母做了干娘。不知道祖母如何学的接生技术,但是她的敬业精神却是有口皆碑的。母亲经常提起祖母为孕妇接生也是赞不绝口,不管刮风下雨,寒冬腊月,朔风呼啸,大雪没膝,半夜三更,只要是产妇家人求到门上,祖母立刻充满了精神,急急披上大襟褂子,边走边扣袢,将剪脐带的剪刀用布包好,用小脚迈着匆匆的步子扎入夜色中。祖母常说:这是救人命呢,能不着急吗?祖母给产妇接生是义务的,产妇家知道祖母不收礼,但都知道祖母爱吃肥肉,孩子降生第二天都会端上一碗飘着漂亮油花的肥肉片子汤给祖母送去。祖母也不推辞,一口气“呼噜呼噜”就把一碗肥肉片吞进肚。祖母对肥肉片子的嗜好,一直延续下去。到生活条件肉已不是稀罕物时,祖母还是说肥肉片吃着香,一碗肥肉风扫残云就下肚,并且没有发生高血压心脏病,感冒发烧头疼脑热的从不吃药,让见了肥肉就恶心的年轻人羡慕的不行。后来高中毕业的姑姑成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捧着厚厚的科学接生书籍给祖母传授,祖母听说酒精消毒和用火消毒器械的做法后,半信半疑,疑惑着都是用一锅热水就接生一个孩子,用半瓶子酒精就能做到万无一失?经历了内心挣扎的祖母最终还是放弃了接生的营生,除了偶尔央求祖母上门接生的,祖母一般都推辞让去医院生产。
祖母脾气大是出了名的,可以说点火就着,父辈们都遗传了她倔强和爱发脾气的特点,wǒ men孙辈普遍脾气也不好也应该遗传了她的基因。一条胡同邻居,几句话不对付,祖母就把不好听的话甩到人家脸上,左邻右舍的妇女几乎都和祖母红过脸,大家都知道祖母的坏脾气,往往带着讪讪笑容听她随意发作,最多嘴里嚅嗫几句:俺也没说别的,咋惹着你咧,不论理呢,这人呢……,因着祖母在村里的威信,一般人也不跟她计较,吵过以后都不放在心上。祖母xīn líng手巧,干活泼辣麻利,缯线织布样样拿手,并且多人合作时经线闯杼技术是无人能比的。每每看到谁家在大街上刷机了,即使是刚吵过架的邻居,马上放下手中活络,径直走上刷机,使出全身力气加入刷机行列。帮人干活不惜力,吵嘴不记仇,也是祖母气人不恨人,屡次与人吵架仍然威信很高的原因。
忙碌了一生的祖母一辈子未进过医院大门,头疼脑热用大白碗饮一暖壶开水,睡一晚的觉第二天就症状全消。做了半辈子接生婆的祖母积德积善,出生孩子为她益寿延年,终年七十三岁,脏器衰竭,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