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门听雨,静谧仿佛玻璃缸中小鱼吹起的气泡,越来越多,越来越浓郁,越来越让人无法拒绝,或许这一刻并不能持久,但天上的云在,檐上的水在,我枕旁的书在,足够!
雨,从夜半而起,至黎明绵密,再至午后依旧淋漓,恍惚就合了彼时的心境,握一本宋词,躺在床上看不得几页,眼皮儿像受了寂寞的蛊惑,兀自一个人沉沉睡去。多日奔走,积攒了很久的疲倦,瞬间冲溃精神的堤岸,从头到脚,被伊淹没,在完全放松的姿态中,梦竟然也没有一个。
春雨即喜雨,于农事而言,尤甚至此。自春以来,心底如同田野里裸露而干涩的地表,极需要一场雨的滋润和抚慰,虽然年年如此,似乎今年就显得有些迫切,究其大致,就想起一周前去不远的乡下,帮家里给麦田浇水,古人揶揄读书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虽然不算一个真正的读书人,却终于体会到其中的真味,就像在月光下,微风中,我一个人面对绿波千顷的麦海,突然感到一种渺小,茫然,不知所措,也突然感受到农人对于春雨的渴望,仿佛我于一本好书,期待超乎想像。
雨解春愁独自眠,醒来不知已是几点,翻个身,手被那本宋词的扉页触及,便顺势拿起,没有折页,没有书签,没有黄花红花的标本,随心所欲,开卷即是,一看又是蒋捷。有宋一代,即使是在江河日下的南宋,尽管蒋捷被后人与周密、王沂孙、张炎并称为“宋末四大家”,但他的词作却历来被人诟病,争执不一,清人陈廷焯点数南宋诸人,仅对蒋捷抛一句“竹山(蒋捷)不论可也”,简直就是不值一提,然则这个结论未免有失公充,或许还是与陈同时代的评论家刘熙载说得较为客观, “蒋竹山词未极流动自然,然洗练缜密,语多创获。其志视梅溪(史达祖)较贞,视梦窗(吴文英)较清。刘文房(刘长卿)为五言长城,竹山其亦长短句之长城欤!”。
美人一笑倾城,却终有迟暮之恨,wǒ men谈论别人的作品,切不要苛求太巨,就比如wǒ men读蒋捷的词,即是如此,亡国之音哀以思,站在一个朝代倾颓的废墟上,黍离之悲自是难免,然而,我真正被蒋捷打动,却是他的人生况味,最个人的东西,这还要从这雨,从这听雨说起。
曾经不止一次在文字中提到蒋捷的这首《虞美人·听雨》,既然窗外春雨绵绵,又神差鬼使地把书翻到蒋捷的名下,那么,不妨就和他近距离地听一次雨好了。这首词开篇即道,“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纱帐”,就仿佛让人看到词人少年得意,终日在歌楼酒肆中留连,很有些屯田柳三郎的影子在其中,其实,这种少年的旖旎在封建士大夫中司空见惯,所谓的情趣罢了。“歌楼”、“红烛”、“纱帐”,这些绮艳的意象罗列叠织,描述出其时词人少年的欢乐情怀,与辛弃疾的“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相比,真有异曲同工之妙,而蒋词更大胆,更洒脱,也更人性。
毋庸讳言,词人的少年狂荡,并不值得后人效仿,但在人的一生之中,有的时候可以选择,有的时候却没有选择的余地。记得有一次与朋友去一家顶级自助餐厅用餐,坐下不久,朋友选菜回来对我说,一会儿你可以去看看,这家餐厅有真人伴唱。转过一道走廊,在餐厅的中央有一个玲珑的舞场,一支小型乐队正在伴奏,唱歌的是一位红裙的少女,青春,靓丽,看她的面目,应当是上大学的年纪,我并没有发现她眉间有什么忧郁,除了一丝稍稍的倦怠,更多的却是憧憬和愉悦,这无可厚非,可是时光易老,她过早地冲进了名利场,也许我的思路与这社会中很多很多有些格格不入,但充其量,只能算个茫然若失的看客而已。
我非少年,蒋捷也非我,蒋捷手法的高妙就在于把少年的听雨作了一种铺陈,作了以下笔锋顿转,时空跳跃的引子。果不其然,“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词人风雨飘摇,颠沛流离的坎坷遭遇和悲凉心境跃然纸上。生逢乱世,国破家亡,元人的铁蹄碾碎了高楼纱帐之中的春秋大梦,也碾碎了士大夫们“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幻想,山河破碎,经年流转,客舟听雨,无限凄凉。这一句实实有了杜诗的沉郁,“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杜甫的《北征》言犹在耳,相比之下,也就终于体会刘熙载说蒋词“亦长短句之长城”的意味了。
喜爱一个人的文字,更多的时候是一种心境之上的共鸣,是重新审视自己。蒋捷夜舟听雨的经历我就曾经真真切切体味过,那年我取道延安回家的途中,车走到绥德遇雨,当时恰好又赶上黄河大桥整修,黄河两边的公车对开,到了黄河只能用小船摆渡过去,说是摆渡也不尽然,因为船虽然小,却是有发动机的。夜里十二点半,wǒ men一行几十人分批坐船渡河,黄河的水面只有丰水时的一半,却水流湍急,那夜的雨和今天的雨两两相仿,不大不小,不紧不慢,没有伞,没有雨衣,大家坐船里,心情和天气一样糟糕,只有船工两人在大声说话,就在这时,发动机熄火了,船已到河心,眼见着船工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人用篙尽量保持船体平衡,一人忙着发动机器,船,顺流而下,风在山边嘶吼,那一夜啊,比之蒋捷,凄凉之意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生活再困顿,环境再恶劣,总有雨过天晴的期盼,但是若放在时间之河的小船里,你哪还有回头之望?所以最后蒋捷才喟叹,“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一咏三叹,难道人生大抵如此?老来听雨,僧庐寂寥,词人晚年历尽离乱,身心枯槁,追抚一生,满腹惆怅。这句看似心如死水,波澜不惊,实者虽然他以僧庐相庇,并没有实现xīn líng上的超脱。佛家讲“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这一点说来简单,又有多少人可以做到?
据说张爱玲的晚年作品,多是记录一些自己的人生际遇,但又何尝不是那个时代的缩影呢?蒋捷的这首词,也是晚年而作,是回顾一生的行程,平添了无边的肃杀和凄凉,写己即写人,千言万语,在短短五十六个字中辗转、碰撞,让wǒ men看到了千万个蒋捷远去的背影。窗外的雨还是依稀,突然想,是否三十年后,蒋捷还会与我一起在这样一个屋中,或者他那样一个僧庐,听一听这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