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参加乡村游,在一处村史的展厅里见到了久违了的货郎担,以及与货郎担紧密相连的拨郎鼓。由于年长日久,那挑货的扁担,装货的货篓都变成了古铜色,令人想起了那远去了的年代。
我的家乡在山区。解放前,那里山穷土瘠,人口分散,三户五户便成一村,零零星星地散落在崇山峻岭之中。走上十里八里,也难看到一家小店;要买东西,除非等货郎担来。
记得当年常来村里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货郎。他一手扶着货篓,一手摇着一面两旁挂着小锤的拨浪鼓,“咚咚咚”地响着,常招惹了一群孩子似尾巴一般地跟在他身后。
每逢老货郎进村,妈总会拿出一包早已准备好了的山货,交给我说:“去!到老货郎那里去换一点盐巴。”
于是我便喜从天降,飞一般地朝货郎担跑去。换取了盐巴之后,还迟迟不肯走开,总要和村里石哥、虎子等孩子一起,瞪着一双双好奇而又羡慕和眼睛,长时地围着货郎担子观看。
他那货篓里的东西可多啦!有毛巾、袜子、鞋子,有镜子、梳子、针线,还有油盐、豆豉、烟酒和糖果……当时,在我们这些山里孩子的眼里,真可以说是琳琅满目,胜似一个百货商店。但,围着观看的人虽多,真买东西的却少。就是来买东西,也无非是称上半斤盐巴,挑选一点针线。偶而遇上哪家的小后生或是新媳妇,来买上一条毛巾,或是一把木梳,一面镜子,那就是他最大的主顾了。有什么办法呢?山里人穷呀。
老货郎做生意的方式也特别。他既卖东西,又收山货,也收破烂。给钱,他收;拿东西换,也行;要是谁家一时缺钱,还可以赊账,等什么时候有了钱再还给他。有时遇上高兴,他还会应大家的要求,拿出一把自制的三弦,弹唱上几支山歌。
记得老货郎唱得最多的,是这么一支歌:
高山有好水,
平地有好花,
人家有好女,
无钱莫想她。
这支歌我懂。村里的刘伯,就是因为穷,四十多岁了还讨不上老婆。
如果没有外人,老货郎接着又会唱起另一支更为深沉的歌:
火烧那个芭蕉,心不死啰,
山高遮不住哟,那个北斗星。
严寒那个过去,春风又吹啰,
满山里开遍了哟,那个映山红。
他总是一遍又一遍反复地唱着,一边唱一边颔首点头,似在为自己打拍子,又似在赞同歌中的哲理。他的表情是那么严肃,感情是那么深沉,似乎完全沉浸在他自己在歌声里。有时,他唱着唱着,声音竟会忽然呜咽起来……
这支歌我也懂。妈曾经给我讲过红军和新四军的故事;爸就是跟着新四军走的。因此,我最爱听这支歌;听着这支歌,也更使我想念爸,想念新四军。
然而,爸和新四军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我问妈,妈老是哄我说:“快了,快了,等满山满岭开遍映山红的时候,你爸就会和红军、新四军一起回来。”
然而山上的映山红开了一茬又一茬,爸和新四军还是没有回来。
妈不肯说,去问谁呢?我忽然想起常来村里的老货郎,他每天串村走乡的,见多识广,一定会知道。于是,有一天,我单独一人在村外守候着老货郎,壮了胆子问他:“老爷爷,你知道红军、新四军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吗?”
“嘘——”老货郎急忙捂住我的嘴。他迅速向四周环顾了一眼,见没有人,这才舒一口气,长时地抚摸着我的头,悄悄地对我说:“快了,等春风吹开满山满岭的映山红花的时候,毛委员就会带领红军打回来。”他说着,还往我手里塞了两根麻糖。
啊!老货郎说的,怎么竟会和妈说的完全一样呢?
然而,从那以后,老货郎却忽然失踪了,一连许多天都没有到村子里来。老货郎不来,买一点盐巴,买几根针线都要跑上十几里路到谢驼子开的小店去,十分不方便。然而最为失望的还是我们这一些小孩,再也看不到他那小百货铺似的货郎担,听不到他那“咚咚”的拨郎鼓声和他那伴着三弦的山歌声了……
我问妈妈,老货郎怎么不来了?妈妈说,老货郎来不了啦,他被坏人给抓去了。
然而妈妈始终没能告诉我,老货郎为什么会被坏人抓去。
直到两年以后,家乡解放,我才知道,原来老货郎竟是游击队的秘密交通员,因为叛徒告密而被捕,惨遭杀害了。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货郎这一行业早已消失。但有许多时候,老货郎的身影仍会出现在我的眼前,让我回忆起那遥远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