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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宁 | 绝望的处境让我不屈不挠

收录时间:2022/1/14 11:59:22

关键字:山口  浓雾  马儿  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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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这种绝望的处境竟让我变得不屈不挠起来。我的步子迈得比从前更勇敢了,而当我愤慨不已地谴责某人时——此人让我不得不忍受眼前的一切,这种责难竟然取悦了我,让我变得快活起来...满腔怨言化作一种忧郁而坚韧的顺从,心甘情愿地忍受必须经历的一切,纵然穷途末路也甘之如饴。” —— 伊凡·蒲宁

夜幕早已降临,我独自徘徊在崇山峻岭之中,举步维艰地朝着山口走去。朔风凛冽,寒雾弥漫,我早已心灰意冷,可牵在身后的那匹浑身湿淋淋的、疲惫不堪的马儿却仍温顺地跟着我的步伐,空荡荡的马镫不时碰撞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夜色中,我在山麓下的松树林里歇息了一会儿,这片树林后便是一条通往山巅的光秃而又僻静的山路。我眺望着脚下辽阔而又深邃的山谷,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奇异的自豪感和力量感——人们居高远眺之时往往会产生这样的感觉。坐落在狭窄海湾的沿海地带的山谷正渐渐被暮色所淹没,极目远眺,山谷中星星点点的火光犹依稀可辨。海湾朝着东方蜿蜒而去,水面变得越来越开阔,最终形成了一面烟雾缭绕的蔚蓝色屏障,将半壁天空拥入怀中。深山仿佛被泼洒上了墨汁——黑夜降临了。转瞬之间,夜色变得越来越浓重,我迈步前行,离树林越来越近。眼前的群山变得愈发得阴郁和巍峨,从高空呼啸而下的寒风驱赶着浓雾,横冲直撞地在山岭的空隙间来回穿梭。浓雾仿佛化作一缕缕纤长的斜云,从空中坠落而下。冈峦起伏的高原周围萦绕着一团团松软的雾气,迷蒙的浓雾如流水般从高处倾泻而下,使得群山之间的深渊显得更加幽深、更加阴郁。笼罩在雾霭之中的松树林仿佛冒起了白烟,雾气伴随着沙哑、低沉、冷漠的松涛声向我袭来。冬日清新的气息迎面拂来,而山中则是风雪交加……夜已深,我低下头避开凛冽的寒风,冒着飘渺的浓雾,行走于山间松林构成的拱道之间。

“马上就到山口了,”我自言自语道,“很快就能翻过山岭,来到人烟稠密、无风无雪的地方,在明亮的屋子里休息休息了……”

然而,半小时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每时每刻我都感觉山口近在咫尺,可那光秃秃的石头坡道却看不见尽头。那片松树林和弯曲交错的矮小灌木丛早已落在身后,我感到疲惫,冷得直打战。我记得离山口不远处的松树林中有几座孤坟,那里埋葬着被寒冬的暴风雪刮下山的樵夫。我感觉自己正身处杳无人烟的荒山之巅,感觉周遭除了雾霭和悬崖之外别无他物,我不禁开始思索:当一座座犹如人体身躯般的石头墓碑出现在黑黢黢的浓雾中时,我该如何走过这片孤零零的墓碑呢?如今我已全然丧失了时间和地点的概念,那么我还有力气继续下山吗?

前方,在四下浮动的浓雾中,隐约可见一些黑黢黢的庞然大物……那是一座座小山丘,仿佛是熟睡的熊,潜伏在黑夜之中。我步履艰难地行走于小山丘之间,从一块石头跨到另一块石头上,马儿吃力地跟着我攀爬而行,马掌在湿漉漉的砾石上铿锵作响,还不时地打着滑。猛然间,我发现山路又重新开始缓缓上升,蜿蜒着向深山而去!我不由停下脚步,整个人陷入了绝望之中。因为紧张和疲惫而簌簌发抖,因为大雪而浑身湿透,刺骨的寒风仿佛能穿透我的衣服。要不要大声呼救?此时此刻,即便是牧羊人也都已经赶着自己的山羊和绵羊,躲进了荷马时代的简陋农舍里,还会有谁能听见我的呼救声呢?我惊慌失措地环顾四周:

“我的上帝啊!难不成我迷路了?”

夜深了。

远方,那片睡意朦胧的松林传来阵阵低沉的松涛声。夜变得越来越神秘莫测,虽然我不知此刻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现在是何时辰,但我仍能感受到这份神秘。此时,深谷之中的最后一星火光也熄灭了,灰蒙蒙的雾气正笼罩着整个山谷,雾气深知——属于它的时刻来临了!当大地万物似乎都已停止呼吸,当黎明似乎永不会降临的时候,群山将长久地臣服于雾霭的统治之下。此时此刻,唯有灰蒙蒙的雾气在空气中不断地聚集着,将巍峨的群山团团围住,如同午夜的护卫般守卫着它们。山林也不停地低声鸣唱,而在僻静的山口,雪将越下越大,越积越厚。

为了挡住风,我转过身子面朝着马。与我相依而行的活生生的生物,就只有这匹马儿了!可马儿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它浑身湿漉漉的,冷得瑟瑟发抖,高高戳起的马鞍显得十分笨拙,马鞍下的马背也跟着拱了起来。马儿站在那里,温顺地耷拉着头,两只耳朵紧紧贴着脑袋。我狠狠拽着缰绳,执拗地转过脸,任凭湿漉漉的暴雪和狂风打在身上,再次迎接风雪的洗礼。当我环顾四周,试图看清周遭的事物时,映入眼帘的就只有这漫天飞舞的灰蒙蒙的雪尘,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我侧耳倾听,只听闻耳畔传来狂风的呼啸声,以及身后马镫相互碰撞发出的单调的叮当声……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这种绝望的处境竟让我变得不屈不挠起来。我的步子迈得比从前更勇敢了,而当我愤慨不已地谴责某人时——此人让我不得不忍受眼前的一切,这种责难竟然取悦了我,让我变得快活起来。

满腔怨言化作一种忧郁而坚韧的顺从,心甘情愿地忍受必须经历的一切,纵然穷途末路也甘之如饴……

终于柳暗花明——走到了山口。此刻我已经变得无动于衷,对什么都无所谓了。我走在平坦的草坪上,浓雾仿佛一绺绺纤长的发辫在风中舞动。北风卷地,几乎将我吹倒在地,可我却丝毫没去留意这大风。单凭这呼啸的风声,单凭这漫天的迷雾就能感觉到,深夜已经成为了群山的主宰者。渺小的人类早已躲进自己简陋的茅屋里,在山谷中沉沉睡去;可我却不急于去寻找栖身之所,而是咬紧牙关继续前行,不时对着马儿嘟囔道:

“走吧,走吧。只要咱们还没倒下,哪怕是蹒跚而行,也不能停下脚步。在我的一生中,这样荒凉而崎岖的山口何其之多!灾难、痛楚、疾病、恋人的背叛、受尽痛苦和屈辱的友谊,如同黑夜一般朝我席卷而来,终于迎来了分别的时刻——不得不和那些与我紧密相连的一切挥手告别。无可奈何之下,我重又拾起那根用以云游四海的拐杖。可是想要攀上幸福的高峰却难如登天,那里坡道高峻、道路险阻,在山巅迎接我的是肆虐的风雪、浓墨般的黑夜和漫天的迷雾,在山口等待我的是可怕的孤独……可wǒ men还是走吧,继续前行!”

我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去,仿佛是在梦境中踯躅而行。离拂晓尚早。从山上到谷地还得走上整整一夜,或许等到黎明时分方能找到落脚之地,方能蜷缩起身子酣畅地睡上一觉,内心只有一种感觉——那是一种在冰天雪地里长途跋涉后进入温暖的安乐窝的时候才会感受到的甜蜜的滋味。

晨光熹微,旭日渐渐东升,人们开始忙碌起来,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欣喜无比,同时又久久地迷惑着我……或许我会跌倒在某处,然后永远地埋藏于这片亘古以来就荒凉不堪、寸草不生的群山之中,永远地淹没在暴风雪以及永无天日的黑暗之中。

一八九二年至一八九八年

伊凡·亚历克塞维奇·蒲宁(1870 — 1953),俄国作家。1933年凭借作品《米佳的爱情》获诺贝尔文学奖。成为第一位获此殊荣的俄罗斯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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