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故乡的人,本该没有生疏。常年在外打工的王春生,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在梦里常常遇见的街头巷尾转悠,他对故乡有种说不出的拘谨。扳着手指头算,他这次离家一晃三年有余了,数十年来,聚少离多的日子,他成了故乡的过客。
生计对于一个农民来说,是刻薄的。一年四季,背着日头从早到晚忙碌,力气汗水没少出,收入少得可怜。孩子上学、房屋翻新、老人养老,以及社会快节奏的发展趋势,一个令人致息的时代,压力比山大。农民开始挺而走险,纷纷背井离乡,铺盖卷儿的拉练史无前例。
王春生第一次离家,年幼的女儿正咿呀学语,血气方刚的他,转身的一瞬间鼻子酸酸的,他下定决心挣钱让一家老小过上好日子。故乡的云,追赶着西去的列车,一道道山岭阻断了视线,从此一家人天各一方。为了一份工作,他寄人篱下委屈求全,长达一个月帮单位清理茅房,作呕时,他总把目光放远,放在故乡的方向。
塞外的风沙,无时无刻地数落着异乡人,暴燥时,劈头盖脸地煽来,在苍白的天空下,王春生平生头一次品尝了离殇和恶劣的新疆气候。劳累了一天的他,在夜幕降临时摊开信纸,写下了思念和牵挂,一份份家书寄回了故乡,释怀给期待的人儿,放下笔的那刻,眼前每每闪现着女儿可人的小脸,他忍不住露出笑容。
时间如磨盘碾压着不工整的日子,王春生在陕工局建筑工地,磨破的鞋有几双了,对于频频岀击的风沙也是见怪不怪了,日复一日的煎熬,大雁南飞时,他也挎着行礼返回了家。女儿怯生生的目光,远远地躲着他,家里的老屋在北风中咯吱作响,一家人蜷缩的檐下,因他的归来温暖了许多,笑声在低矮的院落时不时回荡。当女儿月儿躺在爸爸怀里撒娇正欢实时,己是开春时节,外出务工人员陆续起程,王春生又一次踏上西去的列车,故乡在他频频回首中远去。这年的春天,女儿银铃般的呼声,在空旷中荡起,一家人又一次把期待寄予了远方,年成了王春生漂泊的港湾。与故乡作别时,女儿瞪大的眼睛、挥舞的小手,奋力抓捕着渐行渐远的爸爸。
时光荏苒,春去秋来,奔波的人儿周而复始地聚散,已成了故乡巷子口过往的风景。风尘仆仆的务工大军,用壮年的肩膀扛着春天到秋天,汗水撒在了异乡,浇灌着穷山僻壤的水利发展,促进了家乡新农村建设。一代人的付出,迎来了两个家园巨大的变化,家乡的新房子排成了行,异乡的生存质量提高了很多,打工者的行囊,却始终在肩头,没日没夜地操劳、奔波。
年轮不经意间人到中年,二十多年来,王春山从塞外到江南,所到之处均为边远落后地区。在巴蜀人家的竹楼下,辍学的孩子与老人,被抛弃在困境之中,据说老人的儿子已好几年不着家了,孩子的妈妈跟着一个外乡人远走高飞了。贫困是把利刃,抹杀了少年的梦,老人的依靠,王春生走进少数民族山寨的那一刻,他忽然感觉自己的日子不在艰难,跋山涉水的山民,赶集的日子,背篓里是一家人的生计,民族风情的服饰,是她们亘古不变的信仰。
在云贵高原,陕工十五局的旗帜,犹如南国映山红啼血的传奇,遍布岭南偏远山区。王春生与他的工友,在大山脊的拦截中,隐身山沟沟里,听着无休无止的震动棒声,与混凝土搅拌的磕磕碰碰,日子对他们来说,就是没日没夜地机械式上工。他不记得三个女儿的喜好,只是一味的提醒妻子,照顾好孩子们,把自己无形中置身在外。女儿的家长会,他始终缺席着,懵懂少年印象中的父亲,在遥远的地方,一个充满期待的异乡。
工作转转中,始终脱不开建筑工地的轰鸣声。王春生走进云贵高原,在馒头壮的山包包中,四季如春的韵事,有点大话西游的片段,从小在北方长大的他,陶醉在婉约的风情中,缓解了思乡的焦灼。王春生与他所属的水电单位,在硕大的碧水湖畔安营扎寨,引水工程紧锣密鼓的启动,烈火如歌,讴歌着一代人青春渐远的身影,来来往往的上工路上,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不在陌生,生疏的道路越走越宽,营地边并不繁华的街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他们每每路过店家门口,热情好客的招呼,尽让他们也有了吃粉的嗜好。
时光如相册,积累成厚厚一本合集。建筑工地灰头灰脸的一幕,是对打工者的写真,永远挥之不去。傍晚,王春生在宿舍的单人床上,翻身时咯吱的床板声,伴着手机里的画面,打发着单调的日子,为节省花销,他用工友购置的电动推子,把头发弄得坑坑洼洼,众人哭笑不得时,谁又能笑出声。洪涝季节,摧毁了施工现场,洪流退去,狼藉一片的场面,令多少人沮丧、叹息,时间总能鉴证胜利,王春生与他的工友们,站在焕然一新的建筑工地时,他方记起来,已经好些天没有给家里报声平安了。
五月的映山红漫山遍野,根在岩石层中延伸生的鲜亮。建筑工地的攀爬、轰鸣、奔波,一切与生存抗衡的印记,被映山红高高悬起,在山坡上,在诸多山岗、崖头,宣泄生命的色彩,不屈不挠的生命力。王春生近十年的光阴,给了云贵高原,每一次穿过繁华市井,步入穷乡僻壤,他都有种莫名的消极,繁华的都市不属于他,故乡不属于他,妻儿不属于他照顾,只有这混凝土铁青的面孔,是他侍奉的活菩萨,期待着涨点工资,能与付出持平的报酬,这对农民工来说,永远是奢望,就象在异乡想念家人,一直在想象中完善。
王春生太想念家了,回家的日子,吃得香睡得踏实,感觉时间过得飞快,整个人换了个心情。他曾多少次,说放弃打工在家找事干,囊中羞涩时,不得己又告别故乡。无奈与不舍尾随着,直至家的轮廓线走进心里,背对着的地方,永远是满满的乡愁。这次出去,王春生三年多没回家,一场意外事件,他的辛苦钱付之东流,一切的美好化为乌有,沉重的负债,他的鬓角开始斑白了。一个将要奔五的人,身体壮况不如从前,身不由己的漂泊,成了异乡的常客,隐忍、煎熬,咬紧牙关扛着日子从头再来。
这一年,王春生厌倦了外出,他想与妻儿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走在繁华的市区,他迷失了方向茫然失措,被妻子谴责地一无是处。在柜台前,营业员因为他的唠叨,树起柳眉不屑一顾地支开他。一家人的餐桌上,他总想与妻儿套近乎,却常常适得其反,话不投机不欢而散。二十多年的劳燕分飞,故乡与他脱了轨,孩子们的成长点滴他错过了分享,妻子的独挡一面他被闲置,家乡发展的快车他跟不上节奏,思想停留在二十多年前的清苦中,他成了故乡的的过客,被生活推搡着马不停蹄的奔波。
王春生这次下定了决心,在家乡务工。他给每个熟悉的人撂下话,寻求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应聘是种尴尬的场面,他就像被挑萝卜白菜般上下打量一番,然后讨价还价。王春生刻意的表现、卖乖,就为了有一份维持生活的工作,他被试用了两天,汗流浃背地工作到第三天,以厨艺不精被停了工,两天工作分文未给,还倒贴了几十块钱的车费,沮丧的他,顶着春寒中的风雨,步行数十里,傍晚到家时,整个人被雨水淋透了,他有种说不出口的茫然。工作没着落心急如焚,次日,发着高烧继续又去应聘工作,一次次的希望,一次次的失望,王春生心头掠过莫名的酸楚,故乡不接纳他,远方时时在召唤,那个凉飕飕的清早,他又扛起行囊远行了。临别时,他对着妻女苦笑着说,他就是家乡的迎春花,霸塄的王者,只有到偏僻的地方,才有他的活路。
三月的故乡,春花烂漫,与王春生交臂的那一刻,花儿的娇情跃上枝头,而他无暇欣赏,起程去了新疆的戈壁滩。
新疆喀什地区,三月份的节气与关中相仿。荒凉的大漠一望无际,王春生走进陕西省水电工程局莎车县营地,一切比想象中的艰难,暴躁的风沙,从领里到外地搜刮,噌牙的沙子吐了又灌进嘴里,没有新绿的戈壁滩,沉浸在苍白中。
来自陕西水电十五局的垦荒着,有资深的水电人,有年轻的大学生,有来自陕西各县区的打工族。走进宿营地,缺水、缺电,网络信号时有时无,大漠的风沙异常的热情,对远道而来的人迎面扑来,灰头灰脸的水电人融入了大漠,融入了戈壁滩的荒蛮。这个叫奴尔八格的村庄,懂得简单汉语的维吾尔族少年,偶尔向陌生的客人问好,王春生和他的工友,早九晚八准时出工,在大西北的大漠开辟绿茵和潮湖。
新疆纬度高,日照时间多。晚上九点方近黄昏,劳累了一天的王春生,已经一个多月没能洗澡,透着异味的身体,连他自己也嫌弃。 每每在长夜来临之前,他习惯了想家,在戈壁滩的营地,他以微乎其微的身份存在,犹如夜空中繁星中的一分子,装点着家的天空,和大漠的长夜。
一场突如其来的龙卷风,在戈壁滩兴风作浪,漫天的风沙,围裹着黄色的标志马夹,和红色的安全帽怒吼,风沙与垦荒着对峙着,鲜红的安全帽顶着龙卷风的偷袭,在大漠紧握标尺,丈量着戈壁滩上的未来。透着尘烟滚滚的大漠,一棵棵走动的胡扬,分布在戈壁滩,筑成一面挡风的墙,为大漠树起生命的光芒。王春生与他的工友兄弟,站成胡扬的伟岸,固守着蓝天下飘起的水电工程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