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王小波的作品有点迟。大概是在2005年,很偶然读到王小波的几篇随笔杂感,被他生动俏皮的语言所吸引,于是有一段时间到处翻找他的文章来读,并认为他是当时中国写随笔写得最好的人之一。后来弄到了他的随笔集《我的精神家园》,读得多了,有点疑惑,隐隐觉得他在思考上似乎有点问题,但还是认为,就随笔而言,他还是写得最好的其中的一个。
有喜欢王小波的朋友说,王小波的小说成就在他的随笔之上。我是愿意相信的。虽然写得一手好随笔的人未必就写得好小说,文学史上也有不少这样的例子。但从王小波随笔里所体现出的奇思异想和语言才华,我还是愿意相信王小波会写得好小说,还是愿意找一本他的小说来读一读的。06年,过了香港,事由繁多,就搁了下来。又之后,或是由于忙,或是由于懒,什么原因,我也说不清,反正就一直没有读过他的小说。
前些天逛书店,很偶然的见了本王小波的《怀疑三部曲》,看看出版时间是2002年2月,看来在这个位置上已躺有一段时间了,就买了本。
花了几天时间,断断续续的读完了这《怀疑三部曲》后,对王小波的印象就有了一些改变,再找他的作品来读的那种意欲大减了。
应该说,王小波是个编故事的高手。《怀疑三部曲》由《寻找无双》、《革命时期的爱情》和《红拂夜奔》组成,除了《革命时期的爱情》是写现代的故事外,另外两部都是借唐传奇躯壳去演绎的。
“建元年间,王仙客到长安城里找无双。”这是《寻找无双》的开头,取唐人传奇中“无双遭乱世籍没,而仙客之志死而不夺”之皮和线,写王仙客到长安城,到宣阳坊里寻找无双的故事。“李靖、红拂、虬髯公世称风尘三侠。”这是《红拂夜奔》的开头,似乎均有一股浓浓的唐传奇的味道。
但,不是的。王小波并没有在铺陈传奇,他是在写志怪,而且怪得荒谬无比。或者换个说法,王小波是像孙悟空那样,是从唐传奇里扯了一根毛放在手里吹吹,从而生成了这些荒谬的故事。正是在编造这些故事的时候,王小波显示出高超的叙事才华。
王小波这些小说的叙述形式很是新奇。小说中的故事基本是一种荒谬怪异的历史臆想,披了一张历史的皮,又根本与历史无关。但加了个叙述者“我”,小说中,在叙述那奇异的“历史”时不时的返回叙事者的身边,叙述身边的故事,跟那“历史”是如何的相类或相连。比如《红拂夜奔》写卫公和红拂私奔野合时,又回到现在“我”和小孙的同居胡搞,历史和现在相类相衬;《寻找无双》里叙述长安城宣阳坊兔子成灾的故事,又以叙述者王二表哥对此是多么的有研究,以致高考作文时也写了进去,作为旁证,说得煞有介事。
应该说这种叙述方式是够聪明的。他颠覆了历史与现在、想象与现实的界限,让读者和叙述者在历史与现在,或说是谬想和现实的不同时空中不断的进进出出,历史与现实互相粘连又互相印证。既有怪异之趣,又有一种趋真的现实感。
跟其他小说家很不同,被小说家们所忌讳的的议论、分析、推理、演绎、古今名言等等,被王小波大量的穿插在故事的叙述中。他把这议论分析作为讲故事的一部分,或说议论和故事的叙述合为一体,他在演绎中把要说的东西作故意的夸大,反复的分析,把一些荒谬的东西推演至极致,让人一笑。这就使得小说中的议论分析并不显得使人感到枯燥和多余。
王小波很善于运用比喻。他的比喻奇巧、机智、独特。这也是他的随笔让我喜欢的原因。他小说里的比喻,更为机智和俏皮。像“假如有门的话,他就可以从门缝底下滑进来;没有门的话,他可以从墙头上飘过去,就像风吹动的一幅床单飘过墙头一样”这样去写虬髯公变扁了以后的无所不在,丰富、柔韧而富有弹性。像“无数条人走的路,就像一束没有绞紧的毛线,到了崎岖的地方束紧成一团,到了空旷的地方就散开成一片。”联想奇特,铺陈形象,又很有冲击力。
王小波的小说,没有他的随笔犀利,却多了一些调侃,且更富讥讽的意义。但也正是在这种调侃和讥讽里面所表达出的一些情感,让我对王小波的阅读意欲降低了。
《怀疑三部曲》故事怪诞,但主题并不隐晦。看看小说中,那些人与人之间的说谎,装傻,算计,打小报告,糊弄,连坐,整人,很明显,这样的情景,虽然披着一张历史的皮,但更像是被现代的一些人批到发臭的现代人的一段经历。
毫无疑问,小说里,王小波写的是他生活的时代。王小波是帝京人,作为知青被发放到云南去,他的生活经历、体验、情绪被投射进去。小说中的王二实际就是他的影子。用王小波自己的话说,他是“煞费苦心的把各种隐喻、暗示、影射加进去”,把这一切转换为现实世界的变形、延展、象征,从而像一些评论家所说的“批判wǒ men社会的某个特殊阶段,道德败坏、人心沦丧的状况”。
但如果说仅仅是批判那个特定的阶段,我想王小波是不会同意的,他想说的外延估计要远大得多,从他的叙述来看,他笔下的不仅仅是时代的,还是社会的,民族的,在这个范围里,人们基本的精神状态、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
读王小波的随笔时,在为他对wǒ men社会文化种种弊端的尖锐批判而喝彩的同时,又隐隐的觉得他的思考是有点问题的。总觉得他心底里似乎有个思想,就是羞于自己的血统,自卑的向着西方的传统膜拜和皈依。从表层看,他再对wǒ men社会中的一些现象进行批判时,都是以把西方的传统作为批判的武器,文章所引的作为正面论据理据的名人、名言、名家经典,都是西方的。如果在文中要提到中国的经典,那只是作为讥讽和批判的对象。往深处看,就会觉得,他笔下的中国、中国人、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和思想,在西方文化的参照下几乎一无是处。
在小说里,这种思想,得到更大的发挥。
在王小波的笔下,像说谎、装傻、算计、打小报告等等,不仅是某些人物某些人群的卑劣行为,而是整个社会、整个民族的共同特性。小说里的人物,上至最高统治者,下至最底层的人们,一个个的个体,无一不是这种社会心理的范型;小说里的社会,小至宣阳坊,大到洛阳城、长安城,无不是扭曲的,变形的,变态的乌托邦。
而且在小说中,像“王仙客就老老实实拿出博山府开的路引,鞠着躬双手呈上。据说当年日本皇军检查中国人的良民证时,中国人就是这样。”这样的调侃时不时的不经意就跳出来。应该说,这样的调侃,对人们对王小波的民族情感的理解的伤害是很大的。王小波对西方的憧憬向往与对自己民族的自卑感怨恨是夹杂在一起的。他在向西方传统皈依的过程中自己的心理已扭曲了,字里行间的情绪,更多的是怨恨。我觉得,他对民族、社会的不满已至于病态了。
据王小波自序里说,这三部曲,分别是写智慧,写性,写有趣的。
但是,wǒ men看看小说中人物的故事。智慧么,没有!人们是反智的。或者就是一群傻子,一群骗子。有趣么,人们活得毫无趣味。活得无奈,活得痛苦,活得变态,活得绝望。一句话,中国人是没有智慧、毫无意趣的。有的只是假,只是恶,只是丑;没有真,没有善,没有美。小说里,所有的人物,所有的画面都与美无关。这样的作品,读得郁闷,读得绝望。
我担心,这种作品读多了,对自己身处的这块土地、这个民族会产生厌恶。
我以为,恨的基础应该是爱。一个人,如果对自己的民族、自己的国家,缺乏一种心底深处的尊重和关爱,是不值得尊敬的。
我希望是我误读了王小波。
至于小说中的性,倒是实实在在的。不光是王小波自己所说写性的《革命时期的爱情》,即使是《寻找无双》和《红拂夜奔》,小说中有大量的性器官的展示、性爱场景的铺陈,充斥着大量的性虐待、性游戏、与性器官相关联的下流话。似乎任何一件事都与性发生了干系。王小波也许是想通过性的戏谑,去批判那个湮灭人欲的时代。但这种用阳具对历史进行清算的方式,实在不是一个好的方式,起码不是值得尊敬的方式。我不是卫道士,但整一本书,从头到尾,那“又粗又黑”的生殖器,不停的再眼前晃来晃去,读来真的非常恶心。
这几年,在网上不时的见到他的遗孀李银河女士那活宝般的文章,心里曾很为王小波不值。
现在忽然觉得,他们夫妻其实是很般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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