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读者,对于《红楼梦》的内容,最明显的印象就是它有两条线。一条是爱情,一条是家政。家政也是“政”治,中华传统文化的特点之一正是把齐家(即治家)与治国平天下结合起来。
谈到爱情,现在有一种说法,说《红楼梦》是古代的言情小说。因为这里头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宝玉和黛玉的悲剧性的爱情,还有宝玉、黛玉和宝钗这样一个三角关系,此外还要加上宝玉对众女性的那种泛爱。宝玉没有对哪个妙龄女孩儿不感兴趣过,但是他对黛玉特殊。他对别人略有轻薄,例如与秦钟一起对小尼姑的戏弄态度,但跟黛玉他一个字的轻薄都没有。他随便开一个玩笑引用一下《牡丹亭》或者是《西厢记》里边的话,被黛玉所责备,就马上自个儿深刻检讨,连连认罪。所以说他又有非常专、非常深、非常悲剧性的爱。中国历史上文学名著中写到爱情的不在少数,但其他书籍多半是写才子与佳人间的互相吸引、互相看重或命运变动中的男女伦理义务,没有其他作品能像《红楼梦》那样写出青年男女相爱中如此深刻的精神痛苦与精神价值的追求来。
家政方面,《红楼梦》写了很多家族问题、社会问题、阶级对立问题、金钱问题,特别是一个赫赫扬扬的贵族家族的衰败没落。人际关系问题、社会制度中的问题都是活生生的,相当一部分都和男女有关系。比如说贾赦要娶鸳鸯做自己的妾,这里头反映的不是男女相爱不相爱,而是封建贵族百无聊赖、腐烂不堪、末日已临的一个征兆。
没有孤立的社会关系,《红楼梦》写到的男女之间的问题都和社会有关,和政治有关,和制度有关,和意识形态上的人间的各种不平等、不公正有关。所以它的政治性非常强。毛泽东主席语出惊人,他说:《红楼梦》是阶级斗争的小说,《红楼梦》是四大家族的兴衰史,《红楼梦》里头有人命几十条,《红楼梦》第四章是整个全书的总纲等等。
而且毛主席引用过大量《红楼梦》里的话,比如“大有大的难处”。在反修和苏联关系交恶的时候,毛主席最喜欢引用的一句话就是“大有大的难处”。这本来是书中贾雨村对贾府没落时的评点,毛主席以此说明其时新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用不着怕美国,也不要怕苏联,它们越大越困难。《红楼梦》里头就蕴含着这样一种很老到的政治眼光。
还有毛主席在莫斯科世界共产党与工人党会议上提出来:现在的世界形势“不是西风压倒东风,而是东风压倒西风”,这话也是从《红楼梦》里边来的。而且妙的是这话是谁说的呢?是林黛玉说的。是薛蟠娶了夏家的女儿,夏金桂这个泼妇把薛蟠这么一个霸王、一个家霸、一个男儿霸整得硬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于是林黛玉出人意料地以老到的口吻说:一个家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当然,毛主席谈《红楼梦》四大家族的说法也不是偶然的,因为在人民革命阶段,革命方面提出来国民党里头有蒋、宋、孔、陈四大家族,恰巧这个《红楼梦》里头呢,有贾、王、史、薛四个家族。其实客观地看,《红楼梦》里头贾以外那几个家族没有多说,但是毛主席把它总结成四大家族,这个也有趣味,又暗含了联系到旧中国社会的情况。
《红楼梦》里的政治内容、人际关系的内容非常丰富。而且wǒ men要想一个问题,中国有那么多写政治、写军事斗争的书,比如与《红楼梦》几乎齐名的有《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毛泽东呢,他偏偏最感兴趣、提得最高的不是正面写政治军事斗争的“三国”和正面写“造反有理”的“水浒”,而是《红楼梦》,这很耐人寻味。毕竟《红楼梦》的底蕴深厚丰满,中外无双,而好书自己就是一个世界,它自成天地,自有经纬,经得住各种人物阅读推敲折腾,它永远理解不完,分析不完,受用不完。
再如,有人说《红楼梦》的主题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但是恰恰《红楼梦》里边的色空观念,要比一僧一道的唱词复杂深刻得多。
在它所谓色即是空的那一部分,比如说写元妃省亲,用此书的说法叫做“鲜花着锦,烈火喷油”,豪华神气高大上,处处写到了极致,同时又写到元妃的凄惨与亲人的无奈,再与后续写贾家的衰落相联系,你确实能体会到色空观念的虚无与悲凉。
同时,曹雪芹写到省亲的豪华福气,他仍然挺怀恋,挺牛,他的潜台词是:你别人写不了啊,俺家的荣华富贵原来是多么了不起呀!所以他既是批评性的、谴责性的,又是怀念性的、挽歌性的,叫做百味杂陈,叫做余音绕梁,叫做够你喝一壶、再喝几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