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翔
在农村老家，有个传承多年的家规；大年三十中午丰盛的饭菜上桌后，母亲要先盛上一碗饭汤，站到屋门外喝完，再说上一句“大年三十喝碗汤，来年猪肉吃不光”的吉利话，全家人才能开始吃饭。
记忆中第一次经历这事儿，还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一个大年三十午饭前。那年我刚满七岁。在那个年代里，农村老家的生活非常艰苦，父母经常为wǒ men兄妹六人一日三餐犯愁。
记得那年大年三十上午，我在大街上疯玩了一阵子捂着咕咕作响的空肚子回家后，见母亲蹲坐在灶台旁脸上挂着泪花，父亲面包从里屋到外屋来回打转。见此情景我知趣地躲到墙角里不再出声。父亲重重地叹了声气用夸张的动作脱下了他身上的那件旧羊皮大衣，不顾母亲的百般阻拦抱着那件大衣黑虎着脸出门了。
功夫不大，父亲穿着单薄的旧棉袄拎着一小块肉回来了。母亲从里间屋拿出了多日没用过的切菜刀和案板，将那一小块肉分出一半：“今年过年咱也能让孩子吃上肉啦”。抓弄着那一小团诱人的肉，母亲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父亲把铁锅里的水烧开了，母亲也把那团肉切成了小肉丁。几把风干白菜、几缕山药粉条、几块拿捏成方形、圆形、菱形的混合面饼子一起下锅。不一会儿，浓烈的肉香味钻出锅盖穿过鼻腔直冲脑门……母亲从卧柜里摸出两只细瓷碗洗刷干净摆在灶台上，又端出平时吃饭用的黑粗瓷大海碗，盛上一碗温凉的米饭汤放到灶台一旁。
父亲在锅台下满面红光地烧火，母亲炕上炕下忙碌地收拾杂物，我围着锅台焦急地转圈。母亲终于掀开锅盖，浓重的肉香刺激得我小肚子咕噜咕噜直叫。母亲用细瓷碗盛了两碗肉菜放到我和父亲面前，她却端起黑粗瓷碗里的饭汤躲到屋门外喝了起来。我过去问她不吃肉菜喝汤干什么，母亲苦笑着说：“大年三十喝碗汤，来年猪肉吃不光 ……”“那我也喝一碗”，父亲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说：“你不能喝，只有当娘的才有资格喝……这是咱家的家规”。怎么我家还有这么个家规？我恨这个家规。
记忆中，每年的大年三十中午吃饭前，母亲都会先喝上一碗饭汤，有时候母亲忘记了经我提醒后，她总是神秘地笑笑马上补上这个“家规”。
时光如流水，一转眼父母都已年近九十高龄。去年大年三十中午饭前，我照例把小半碗饭汤摆在了母亲面前，等着她象征性地喝口饭汤说了那句“大年三十喝碗汤，来年猪肉吃不光”的“吉利话”就开席了。母亲端着那一小碗饭汤愣愣地看了半天又放下了。妻子笑嘻嘻凑过来说：“咱家的家规您就让俺提前‘继承’了算啦，今年俺就接您的班喝了这口饭汤”。母亲叹声气摆摆手说：“放下，放下，往后咱谁也不喝它啦”。妻子娇笑道：“大过年的，坏了咱家的家规可不好……”
妻子的话没说完，母亲的脸上滚落下两颗浑浊的泪花：“这事的根由俺本想把它带进棺材里去啦……你问问恁爹，咱家压根就没有这么个家规……都是我……”父亲抱着玄孙幽幽地问我：“你七岁那年大年三十吃得那顿肉菜还记得吗？”“一辈子我也忘不了啊，那是我一生中吃得最香的肉菜啦”。
“那年过年咱家没钱给你买肉吃，为这你娘都哭红了眼。没办法俺把过冬正穿着的旧羊皮大衣挡给了肉店里……就那么一点肉能做几碗肉菜饭？你娘饭前先喝碗饭汤就是为了先填填空肚子少吃点，省给咱爷俩多吃几口肉菜饭啊……”
父亲的话没说完，我已是喉咙发紧眼眶发酸，妻子的脸庞更是梨花带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