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如
(学者)
青年朋友每问我读书有什么诀窍。其实答案很简单, 只是多读、熟读、细读六字而已。
所谓“多”,多到什么程度,什么范围?我是搞古典文学的,当然这里说的读书的主攻方向是指读这一专业的书。但从我国文化学术的发展源流来看,最初文、史、哲是不分家的,这就要求治古典文学的人多少总要把经、史、子、集这四大部类古籍中最有代表性的著作翻读一些。《论衡·谢短篇》中说:“知古不知今,谓之陆沉”;“知今不知古,谓之盲瞽”。就我个人说,我国近、现、当代文学诚然不是我研究的范围,但我并非对它们全无兴趣。对外国文学亦然。
从上世纪三十年代我上中学时起,直到今天,只要有时间,我总是见缝插针,有时有系统、有时无系统地读一些。说到古典文学本身,又分诗歌、散文、小说、戏曲四大门类,当然应该有所偏重;但它们彼此之间是相通的,只顾“单打一”,恐怕也不行。正如刘勰《文心雕龙·知音篇》所说:“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一个演员本领再高,只会唱一两出戏,总不能算是表演艺术家,更形成不了艺术流派。从事书法、绘画艺术的人,不但要临摹,而且要博览;不但要亲自动手,而且要大开眼界,读书做学问理亦相同。
说到“熟”,当然是相对的。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快刀不磨黄锈起,胸膛不挺背要驼。我十几岁时背诵过《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以及《毛诗》、《论语》、《孟子》之类的线装书, 有的早已忘掉。但忘掉也不要紧,它们毕竟使我养成浏览古书的习惯和识文断句的能力。关于能力的培养,这里想多说几句。“知”与“能”二者的关系是辩证的。知而不能,终非真知。上面引述的刘勰的话很可玩味。他不说“听”千曲而后晓声,而说“操”千曲,可见他是主张实践出真知的,即能演奏千曲的人才真正体会到钻研音乐的甘苦。至于下文的“观千剑”,应该指有比较鉴别的能力,而不是走马观花。“识器”的鉴赏家必须见过“千剑”才有发言权。
所谓“细”,就是反复钻研。其中自然包括博采众长和独立思考两个方面,二者缺一不可。孔子说的“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应该是经验之谈。《礼记·中庸篇》谈学问之道, 提出“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五个步骤,我以为,可能同我这里所说的熟和细的意思差不多。另外,“熟”和“细”原是“水磨功夫”,不宜急于求成,更不要急于自创一派,自成体系。那样只有自己吃亏,最后可能一事无成。1949年我初入大学教书,只能“以述为作”,“述而不作”;进入六十年代,在课堂上偶然谈一点心得体会;近年讲课, 则只谈个人一得之愚,此势所必至,非力可强而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