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麻拐把秀英送到家,秀英还不知道她后面有人跟着呢。一则她还在想那饼子的事,二则晚上走路,总有点高度紧张,一个弱女子走夜路,哪能不怕。吉麻拐家是没这种荞麦饼吃的。难道他家现在生活好些了?当然,这件事一到家就明白了。可是她也并不感激吉麻拐。他要这么献殷勤就让这么做下去吧。他这号人,自己照着镜子中条龙,别人眼中一条虫。吃咸盐,说淡话,肚子没油皮肤粗,吃个南瓜当大荤,屙屎都不起蛆,哪会肥田。秀英是瞧不起这和人的。
可吉麻拐的心思却不同。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很高兴他做了一件早就应该做的事。为什么不早些这么做呢?能不能赢得她的一颗心,是天的事,做不做,是自己的事。
秀英和吉麻拐走了,耀文也就要睡了。他们两个的事,他没工夫多想,天一亮他还得挑着茶叶上街去。可多吃了些东西,一时也睡不着,就起来打了一路拳,强制自己快点儿睡。也就睡着了,天大的事,明天再想。
天还没亮,他就踏着露水回到了家中,茶叶已经装好了,他二话不说,挑着就走,悉心看路,生怕踩空了一脚。云很厚,风也不细,汗也出来了。才走上几里,曙光渐露,也就用不着这么小心翼翼地走了,也就想着自己的事。
他想,这秀英呀,到底同谁好呢?可耀文也想,教她识字也是应做的事,至于她落到谁家,却不是他自己能作主的事,也得由他父亲说了算。再说,他父亲十有九分是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想到此他也释然。这时要上坡了,三兄弟歇了一肩,到县城的路已经走了一半。二哥说:“耀宝今天话也不说,说个笑话。”于是耀文就把真武大帝拉尿的故事说一遍,两个哥哥笑了一声,挑起担子就快步走。朝霞还没散尽,他们就赶到了县城河边,把茶叶送上了船。回到家中,就去踩田,他们哪有停歇的时候呀。
这天晚上秀英再来读书的时候,他的精力自然有了几分不集中,吉麻拐的身影时不时地冒了出来,睡意也不断来袭,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哪知秀英却是乖巧得很,马上就猜出了耀文分心的原因,简要地把昨天晚上的事说了一遍,就继续认字。秀英去摸他的手,他似乎无动于衷,一点反应也没有。要是平时,他马上就会把她的手捉在手里轻轻地抚摸着。秀英知道他的误会还是没有消除,可她不做声,第三天晚上还是照常的来。这种熬夜的事,也只有年轻人才做得到。耀文也觉得累了,可他也还是强撑着。只不过白天打瞌睡的事也就有了。家里只想是挑茶叶辛苦的缘故,没想到另有他因。
可秀英却也觉得每天晚上后面有人跟着,走得快些后面的人也快些,走得慢些后面的人也慢些,停下来不走,后面的人也不走。过了两个晚上,她猛然惊醒,这一定是吉麻拐。这个耍崽子,以为到我家插了一回田就变得勤快了,就有人喜欢了!休想。秀英下定决心对这个不死心的男人不睬不理,看他能撑到哪一天。
可她马上就感到这个男人跟着她是极必要的事了。那天晚上,她突然看到一个白色的东西从他前面窜出来,她一惊非小,当然也就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在这田野中,突然地叫一声,夜是这么地寂静,这声音也就传得极远。可这白色的东西还从她身边窜了过去,更让她惊得几乎跌倒,这时她才发现这只不过是一条野狗。而就在这时,有一处屋场传来了可怕的狗吠声,真可说是惊心动魄,让她有点失神。
可就在她胆战心惊时候,吉麻拐来到了她的身边,却也不靠近她,只是关切地问:“吓着了?一条野狗。没事。你走,放心,我送你。有我呢。”秀英也不看他,也不说一句感激的话,立即跑了起来。而吉麻拐也快步跟着,真到她家门口。
母亲听到狗吠,当然也听到了女儿的叫声,问发生了什么事?她说是一条野狗,从她脚边过。母亲问:有人那个吗?她笑了,是吉麻拐跟着呢。这几夜他都跟着,放心,他还没那个,也不敢那个。
“那我就放心了。早点睡吧,月亮都落山了。我真的困了。”于是收拾纺车。才一会儿,母女三个都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吉麻拐才回到街口,就看到了耀文正急匆匆地走过来。吉麻拐知道耀文为的什么,就说,没事,是一条野狗吓着了她。有我在,没事。耀文站着,呆了。原来还有这样的事。为他人作嫁衣裳,自己费了这么大的心思,却换不回这大脚妹子的一颗心。何苦!
那半轮月亮已经西沉,整个田野村庄都已经睡了,他们两个还没睡着。吉麻拐辛劳一天,也想睡了,就说,人是你的,我抢不到。你没工夫没精神送她,我来帮这个忙。以后你是疑心我就行了。我是摸都不敢摸她的。走近了也怕她嫌。你快回去吧。吉麻拐说着,心里有点酸楚。他再也不想说,快走几步,上了那一百零八级石级,耀文也只得跟着。他也很困了。进了庙门,也忘记闩门就睡了。第二天清早,他脸也没洗就起来,这才发现门没关。可这庙里也没什么偷,没关就没关吧。他急忙去挑茶上街去。到底年轻,他劲头又像平时。百把斤的担子,挑得那么轻松,到了一里路的长坡,他走在前头,这才歇下来,等着两个哥哥上来。这时他就主动地说了一个笑话:
河对岸的桃熟了,一只小猴子想过河去摘桃子,可是它不会游水,就想坐船过去,船夫说,你这只瘟猴了,没十个钱不想过河。小猴子说,过了河,我帮你摘桃子,你一半我一半,行吗?船夫说,我不信,你吃都吃不赢,哪还记得我。小猴子说,那么nǐ kàn着我摘,我摘的全归你。船夫说,我也不信,我想你丢下来的全是桃子核,我还要那个做什么。船夫的婆婆从船舱里钻出来说:我去看着你摘,我给你几个就几个。船夫一想,也只能这样了,就搭着猴子过了河。哪知道刚过了河,小猴子就跳到了岸上,大声说:你这老婆娘也想占我的便宜,呸!
“后来呢?”大哥问。
“后来wǒ men三个把茶叶挑到了河边,过了秤接了钱就回来了。”
于是三个都笑笑,挑着茶叶就走。回来的路上,大哥说:“三宝,你这小东西,想婆娘了?”
“难找呀。两位嫂子都识字,我呢?到哪儿去找这样的妹子?大门富户看不起wǒ men,小门穷户的女子又都不识字。我只能抬头看着天呀。”
“你还说呢。爷老子让你读书,你娶了婆娘再教她也不迟呀。”还是大哥说。二哥却只是在一旁笑,什么话也不说。到了中饭后,显文问彰文:“上午说三宝的事,你只是笑,笑什么?”
彰文低声说:“那天对河贞四婶的女儿穿得花龙菹凤的来到wǒ men家,你说是想做什么?”
显文是个非常沉稳的人,听了什么也不说。
第二天显文抽空又问彰文:“可那小妹子是个大脚呀。”
彰文神秘地笑着说:“大脚好。wǒ men这号人家其实要的是大脚婆,还能帮着我踩茶呢。小脚?解开那缠脚布,那股味道你闻得?”显文听了也只是笑笑,他知道弟弟说得对。可是他从来不说人的好也不说坏。他历来是个管嘴巴管得紧的人。
又过了两天,稻苗正长到尺多深了,天气也特别的好,那黄皮寡瘦的秋茄子在田里看到彰文,就慢悠悠地来到田边蹲下,彰文正在踩田,踩到田边问秋茄子:“你想对我说什么?”
秋茄子想说又不说。彰文也就不再理他。他家做事都是风风火火的,从来就没一个特出拖拉拉。于是秋茄子就说:“站一会儿,我有话对你说?”
“有屁就快放。我哪能耽搁有钱的工听你生不了财的闲话。”
“你家三宝白天打瞌睡不?”
彰文是何等样人,马上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想听了,就转过头去,继续踩田。秋茄子急了,就说:“你都知道了?要管一管呀,弄得不好要沉塘的!”
彰文更明白了,可他生性就恨这种啄破石头寻蛆的鸟,就说:“你少放几个屁好不好?nǐ kàn见了?自己的事不做,只想讨吃,想讨吃就坐上跛轿让人抬着吃去。”
“你这么说也不好,我能走能行,怎么要坐跛轿?”
彰又转过身来,举起踩田棍,做出要打有样子,说:“打断你这两条腿,不就只能坐跛轿了吗?”秋茄了吓得面都白了。站起来就想走,可一脚没踩好,踩进了田里,爬起来,两手全是泥,就爬到田边,就舀着清水想洗手,偏又看到吉麻拐来了,急忙让路。吉麻拐背着的是猪草委子,看到秋茄子,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说:“好狗不挡大路。”就走了过去。吉麻拐没听到秋茄子说什么,但他想得到秋茄子想说的话。他还得继续教训这懒汉一顿,让他在任何时候什么屁也不敢再放。
只有耀文和秀英两个还不知道他们的生活中已经充满了危险。有一双奸诈的眼睛正盯着他们。
本来在这世上,善良的人总是不会提防那些靠吃人弄饭吃的坏蛋的。彰文以为只要不再给秋茄子吃的就行,没想到这种人的坏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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