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原是我家主子脑袋下枕的一方玉石。
他们都说我这块玉石不同寻常,其他玉石便是沾了仙气,也未必成精,成精也未必形仙识,形仙识也不能区区五百年便成仙灵。
记得我化形那一日,主子从紫微星君府饮宴回来,四脚朝天醉倒在门槛上,我瞧他那模样实在不雅,便现了形,手脚并用地把他弄上床,不经意地一抬头,只见太白星君飘在半空,一边打酒嗝,一边打量我。
ldquo;你就不能化个好点儿的模样?守门的金陵兽都比你周正。”太白瞅瞅睡死在我身上的主子,一捋白胡子,咂嘴道:“瑶光最见不得丑东西。”
彼时我只化了个隐约人形,无甚美感,被太白这么一说,我便想到主子平日一胳膊枕着我,两指节翻阅的那些人间绘本,本子里的姑娘们各个才貌兼备,与公子们相遇后便是一场干柴烈火,活得比九重天上的仙子还潇洒惬意,令我十分艳羡。
我遂求太白帮我改头换面:不求最美,但求更美。
ldquo;一块玉石也能有凡心,可见红尘可畏。”太白拂尘堪堪一挥:“行阿,难得见一块玉石成仙,本君就成全了你。”
翌日,当主子悠悠醒来,赫然发现自个儿一手各抓了一只高耸的白馒头,而我全身上下唯一蔽体之物只有一把垂腰青丝之时,他直接从床上滚了下去。
2
都说红尘繁华,乃人间天上,我随主子下界办差,在京城住了一段时日,却不以为然。
论美食,大内御膳房的水准远不如王母座下灶神童子的手艺;论美酒,紫微星君府上酒娘所酿情人醉可比什么名满天下女儿红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论美色,皇帝老子后宫三千佳丽加起来也不及嫦娥仙子十分之一。
若非主子晚上不枕我就睡不着,我真欲乘风归去。
所幸百无聊赖的日子终止于那日午后,我正在屋里假寐,管事大爷来报,有客求见。
我打着哈欠迎出去,远远瞧见那背光而立的少年,发如墨染,眉斜入鬓,他冲我微微一笑:“在下沈豫,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下界之前,主子说太白给我整的皮囊太显眼,教我扮成普通少年模样,我心底一直不悦,尤其今日面对这样一个美男子,直叫我恨不得立马扒了这层男儿皮,怕只怕吓着人家。
ldquo;在下江四郎。”我闷闷地答了主子赏的凡间名儿,眼角余光勾在少年身上,心底忍不住叹:
从头看到脚,无处不风流。
ldquo;江兄,幸会。”沈豫笑如暖阳:“不知令尊可在府上?”
我摇头。沈豫脸上失望神色一闪而过:“城西茶馆从西域进了一批新茶,连大内都还没吃上,前日我约了江老爷今儿过来找他一块儿去尝鲜,没想到他不在呀。”
我家主子那个吊儿郎当的性子,怎会记得前日的事?早上说过的话他到了中午就不记得了。
ldquo;沈公子若不嫌弃,就让我代家父陪沈公子品茗如何?”未免沈豫拒绝,我又添了一句:“家父爽约已是失礼在先,我要是再让沈公子就这么走了,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沈豫有一双会笑的眼睛,看着我点点头:“也好,有劳江兄。”
我被他笑容所惑,一路上都不知他在耳畔说什么,只觉得走在他身侧,就跟在九重天上踏云踩雾一般,整个人轻飘飘的。
到了城西,沈豫在一座古旧宅子前停住脚步,宅子大门上方挂着一块牌匾,'朋辈轩'三个字疏朗秀逸难得一见,我犹仰头欣赏,沈豫已拉住门口迎客的伙计,问道:“今日宋姑娘来了没有?”
ldquo;宋老板没说要来呢。”伙计答:“二位爷楼上雅间?”
宅子里飘着一股幽幽的茶香,诺大客堂摆了十几张桌子,客人只得三俩,楼上所谓雅间也就是用一块屏风隔开了位子,wǒ men随便捡了一张临窗的坐下。
ldquo;上最贵的茶。”沈豫没问店里最贵的是什么茶,手边的茶册子也没碰,只是望着楼下街上人来人往,像是在等什么人。
伙计奉上一壶金萱。
我在天上品过各种茶,但凭气味就能判断出这茶清香有余滑润不足,至多中上水准而已。
果然,沈豫只抿了一口就放下了茶杯,显也是喝惯了好货的行家,但他仍是招来伙计,把店里剩下的金萱都买了,送我一半。
春风拂面,茶香袅袅,心仪的少年就坐在我对面,与我侃侃而谈,令我不禁感念凡间美好,即便我不懂他谈笑之间流露的些许落寞。
这时一辆马车在茶庄门口停下,沈豫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我顺着他的视线往下望去,只见马车里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掀开了帘子。
不过惊鸿一瞥,我已啧啧称奇——眼若秋水,眉若远黛,发上一根玉簪古朴雅致,可不就是主子捧着不放的那些绘本里的美人模样。
沈豫蓦然起身,连滚烫的茶水洒在衣角上也管不了,一阵风似的往外冲去。
掌柜正弯着腰与那轿子里的姑娘说话,姑娘抬眼,淡淡地瞥了沈豫一眼,又移开了视线。
这淡淡的一瞥,仿佛隔着千里,沈豫脸颊泛红,方才流利口齿不知去了哪里,一只脚杵在门槛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很是尴尬。
我跟在沈豫后头,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ldquo;宋、宋姑娘,许久未见…你、你可一切安好么?”沈豫眼睛看着地上,吞吞吐吐地道:“我今儿带了友人过来品茶,茶庄新进的金萱极好…”
宋姑娘屏退掌柜,这才看向沈豫,她的嗓音端的是温柔婉转,然而神情却极其淡漠:“有劳公子挂心,只是此地粗陋,不登大雅,无能招待公子这般人物,还请公子不吝恕罪。”说完放下帘子,马车很快从视野里消失不见。
沈豫愣愣地站在原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连天上飘了雨也不察觉。
喜欢一个人大抵就是这样,即便心里知道他喜欢的是别人,你也看不得他难过。我撑开一柄油纸伞,上前拍拍沈豫的肩膀:“沈兄,天色不早了,wǒ men回吧。”
一路上二人相对无语。沈豫送我到门口,告辞离去时,我终于忍不住打断沉默,问道:“你既然那么喜欢人家,何不请媒婆上门提亲,八抬大轿将人姑娘抬回府上?她肯嫁你,你则心愿达成;她不肯嫁你,你也可死心放下,岂不干脆爽快?”
ldquo;我...娶不了她。”沈豫的神色突然黯下来,半晌挤出一丝艰难的笑:“江兄,我家里的情况比较复杂,婚事...由父母一早定下。”
我诧异地看着沈豫:“莫非你已经有老婆了?”怪不得宋云初不理他,那女子一身清傲,怎是肯做妾的料。
沈豫先是点了点头,跟着又摇了摇头,最后叹口气,道:“江兄心胸坦荡,与我甚是投缘,将来有机会我再与江兄细聊。”说罢转身离去。
我窝了一肚子火,晚上让厨子做了八宝葫芦鸭酱油肘子花雕醉鸡,一连吃了三碗饭,舀第四碗的时候,主子一脚踏了进来,满脸喜色:“小石枕,你主子今儿得了个宝贝!”
对,不是小玉,不是玉儿,在主子眼里,无论我皮囊如何变换,我就是个小石枕。
ldquo;你今儿放了谁的鸽子还记得么?”我没好气:“主子你做事能不能靠谱一点,wǒ men是来办差顺便玩,不是来玩顺便办差!”
主子一听,一手拍了下脑袋:“哎,老皇帝一说要让我看《祜兰卷》,我就把那小子给忘了阿。”说着神秘兮兮地从内兜里掏出一部外皮破破烂烂的书,一页一页地翻过来,两眼放光:“前朝祜兰国有宫廷绘师曾绘书一部,记载了祜兰国十二位君主的生平。你可知,祜兰国的国王都是女子!我磨了老皇帝这么久,他终于割爱,我也终于可以跟玉帝交代了。小石枕,你主子我累了一天太不容易,晚上你得让我好好睡睡。”
我把这本破书翻了一遍,并没看出什么稀奇:“这孤本跟玉帝有什么关系?”
ldquo;王母不快大寿了么,玉帝就让我下界来寻一部绝世孤本,九重天上还有谁比我更适合这差事的?”
原来主子是为了抱玉帝大腿顺带讨好王母来着,真是一点神仙骨头都没有。
主子喜滋滋地坐下倒了一杯酒,指着几上一大包茶叶,这才想起问一声:“哦,你陪沈豫去找那宋姑娘了?”
ldquo;人家姑娘根本看不上他,待他冷慢得紧。”我说这话,心里也不是不酸的:“可惜了,他们瞧着的确般配。”
ldquo;般配又如何。”主子把书往兜里一揣:“那宋姑娘是祜兰皇室遗孤,与沈豫隔着覆国之仇,他俩,没戏。”
ldquo;宋姑娘是前朝公主?”我呆了一呆:“那沈豫 …?”
主子干了杯酒,随口答道:“我没跟你说过吗?当今皇帝姓沈,沈豫就是老皇帝的小儿子阿,三年前被立为太子了。”
3
我原以为找到了祜兰卷,主子就会带我回九重天,结果他突然又醉心于京城画坊的绘本,说是要等新刊连载完了才肯回去。
在那之后,沈豫又来府上造访数次,主子亲自接待,我在旁陪客。沈豫待我十分亲厚,经常拉着我一起喝酒,我表面从善如流,却不再像上回那般口无遮拦,他只字不提宋云初,我也乐得装糊涂,直到有一次他喝高了,拽着我的袖子醉眼朦胧地道:
ldquo;云初,我知你怨我,我不该强迫你...可是你要走,你要离开这里,我还能怎么办?我不能放你走,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
我瞬间产生一掌拍死沈豫的冲动,但身为仙灵怎能杀人,况且,我到底舍不得杀他,即便他用卑劣手段辱没了宋姑娘,然而每次只要看到他那张面孔,我的心口就没来由地发疼。
那天晚上是主子把沈豫送回宫去的,回来后主子枕着我倒头就睡,正当我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他翻了个身,低声道:“你也别太小看沈豫,他上头本有两个兄长,都曾入主东宫,结果老大死了,老二被废了,沈豫二十岁当上储君,拥有的远不止是运气。”
我一晚没睡,第二天一早跑到城西,果然那栋宅子已人去楼空。
我想找沈豫问问宋姑娘的情况,虽说只有一面之缘,但我对宋姑娘始终耿耿于怀,说不上特别喜欢,只是时不时地就想起她。
然而沈豫这阵子偏偏不见了踪影,我让主子带我进宫去找他,主子却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废太子被奏请复立,沈豫的地位如今岌岌可危,宫里只怕要变天了,我等对人间事只可旁观,绝不可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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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豫再来又是半个月之后,那夜下着大雨,敲门声听起来格外不真切,沈豫率了一队轻骑,穿着金丝软盔甲,甫一进门就对着主子躬身下去:“座上,本宫今夜举事,成或不成?”
主子皱了皱眉,不说话。
我瞪着沈豫,仿佛从来没认识过他,他仍是那般温和地冲我微微一笑,只是笑中带着一丝从未表露过的勃勃野心:“本宫与二位虽相交不深,但也看得出二位气韵超尘,绝非等闲,今夜既是天命所归,还请座上与公子襄助本宫一臂之力。”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主子与我的身份,他之所以亲近wǒ men,是为了让wǒ men帮他逼宫?!
主子的面上不起波澜:“太子所言差矣,我等不问俗务不涉俗世,只怕帮不到太子。”
ldquo;本宫登上大宝一日,便是座上成为国师之时。”沈豫说完,便有两名将士上前围住我和主子。
按仙规,仙术不可用于凡人,但我心中惊怒,指间暗扣云针,这时主子拍了拍我的肩头,云针便悉数转到了主子袖中,主子看了我一眼,摇摇头,对沈豫道:“你已是太子,皇权唾手可得,何必急于一时,背负弑父杀兄之名?”
ldquo;座上此言差矣,守株待兔无异于坐以待毙。”沈豫收起笑容,一字一顿道:“我二哥被废前后,始终是朝臣簇拥对象,父皇母后最器重的皇子;我父皇虽许我皇位,但他正值壮年,后宫每年都有嫔妃生产,我寝食难安。”
主子淡淡一笑:“既然太子如此坚持,那么我等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难以置信,沈豫竟是这样心思叵测之人,我好歹是五百年修成的仙灵,怎会被一个凡人蒙蔽?
直至踏进甘泉宫,看到那飘然立于石阶上的少年,我方才明白过来。
原来是他。废太子、二皇子沈浔,沈豫的孪生哥哥。
主子在我耳边低语,记住,等会不论发生何事,都不可以动用仙术。
我诧异地看向主子,发现主子难得的面沉如水,他一手抓住我,轻飘飘地上了半空,沈豫丝毫不觉,wǒ men原先站的地方留下的只是白纸所化的虚像。
ldquo;大半夜的,二哥亲自相迎,真是客气。”沈豫排众而出,笑意璀然:“那边父皇已经交出玉玺,二哥又意欲何为?”
沈浔的五官与沈豫几乎如出一辙,只除了一个地方,沈浔的左脸有一道伤疤,从耳际直直划过下颚,伤口看着有些久,疤痕已经泛出白色。
面对沈豫的挑衅,沈浔不悲不喜,不嗔不怒,他出奇的冷静与他被重重包围的处境极不相称,他甚至没看沈豫,目光投地很远,似是穿透了宫墙:
ldquo;沈豫,等你杀了我,臣民们会跪在你的脚下,但你将以暴君入史册,永远得不到你费尽心机假装出来的仁爱仁义之名;你在位一日,但凡你露出一丁点破绽,就会有人站出来反对你弹劾你,你将穷其一生都无法消灭质疑你的声音...所以,即使你坐了皇位也难以舒坦,你说是不是?”
沈豫的笑僵在了脸上,我从来不曾见过他如此阴鹜的脸色,那完全是另一个人:
ldquo;二哥,我早跟你说得清楚,宋云初是我的,皇位也是我的,你当初自请被废,我还觉得你挺识时务,怎么如今年纪越大反而越是不通透了。”
ldquo;你不该伤害云初。”沈浔一字一顿:“就算是亲兄弟,我也无法原谅你。”
ldquo;住口!你有什么资格来原谅我?!”沈豫厉声道:“在东宫一个月,她每晚都在我的床上承我恩露,她是我的女人!”
ldquo;对你来说,强占一个女人的身体就是得到一个女人?”沈浔嗓音清冷:“沈豫,原来你比我以为的更加狭隘不堪。”
沈豫恼羞成怒,一剑砍向沈浔,沈浔略一偏头,肩上一片青丝飘落地下。
ldquo;把云初还给我,我饶你全尸。”沈豫大喝,沈浔面不改色:“云初已离开京城,你不必白费功夫。”
ldquo;给我搜!”沈豫一声怒喝,武将们冲进了甘泉宫,不消一会儿便带出一个人来,沈豫的表情是又惊又喜,沈浔却是大惊失色。
ldquo;云初!”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宋云初穿了一袭白衣,素发如瀑,髻上插了一支玉簪,在明月之下仿佛纤尘不染的人间仙子。
我的手本是被主子握着,此刻却反过来是我握着主子,就在看见宋云初的一刹那,我的心突然一阵阵纠痛,就像是有虫在咬,有蚁在爬。
始终巍然不动的沈浔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唰唰数剑逼退了擒住宋云初的士兵,他横剑在胸,护住云初,急促道:“你快走,沿着我跟你说的那条秘道...”
ldquo;我不会走的。”宋云初却打断沈浔:“我只是不甘做妾,我毕竟是祜兰公主...但我心中喜欢的,一直是沈豫,所以我不会走的。”
沈浔一脸震惊,俊秀的面孔忽红忽白,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我已经挂在主子身上,心痛如绞,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她是骗人的,宋云初在骗沈浔...她只是想让沈豫放沈浔一条生路...”主子的面色古井无波,握着我的双手异常冰冷。
沈豫看看宋云初,又看看沈浔,笑了:“云初,过来。”
沈浔伸臂拦在宋云初身前,急道:“云初,你一旦回到他身边,就再也没有自由了...他不但无法给你应有的名分,如果他想把位子做得稳当长久一些,他甚至必须隐瞒你的存在...”
ldquo;沈浔,别说了。”宋云初轻轻按住沈浔握剑的手,她微垂了首,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得那温婉的声音里隐隐含了一丝哽咽:“祜兰宫破之时,母后令wǒ men自戕,是你拼死救下我,而你却被母后一刀划破脸颊,从此破相...你本性无争,情愿将储君之位拱手相让,然而又是为了救我出东宫,不惜再入朝堂...沈浔,没有你,我早已死在祜兰,我知我欠你良多,一直心怀感激,但我...但我并没有喜欢过...”
ldquo;不管你有没有喜欢过我,我都不后悔。”沈浔看着宋云初,仍是微笑着道:“云初,对不起,我该早点送你走,是我太自私,我想留你在我身边,哪怕只是几天也好。”
宋云初咬了咬唇,终是甩掉了沈浔握住她的手,一步步走向沈豫,沈豫看着宋云初走到自己身边,神情满意地点点头,对沈浔笑道:“二哥,大哥伏诛之时,我让他在白绫、匕首、毒酒之中选了一样,他选了毒酒,二哥你呢?”
宋云初蓦然抬头,秀容惨白:“沈豫,沈浔是我救命恩人。”
ldquo;救命恩人?只要他活着,你就会一辈子都想着他。”沈豫似笑非笑的目光扫过宋云初,扬手下令道:“废太子沈浔意图逼宫谋反,其罪当诛,就地正法。”
顷刻,刀光剑影如疾风一般裹住了沈浔。
我的心脏已痛得麻木,主子抱起了我,我求主子救救他们,但主子只是用力抱紧了我,不发一言。
雨停风歇,月色如雪,那长身玉立的少年如破碎的纸鸢坠落在地,宋云初怔怔地看着暗红的雨水沿着石阶蜿蜒到脚边,没有哭也没有叫,只是安静而哀伤地看着沈浔望着她的眼,一点一点地合上。
ldquo;沈豫,你知道么,我怀了你的孩子,已经一个月了,如果你肯放过沈浔,我本打算跟你回东宫,把孩子生下来...只要你肯放过沈浔...”宋云初的话令沈豫大喜,但很快那份惊喜就变成了惊惶,只见宋云初的心口多了一截玉簪,她不知什么时候拔下了簪子,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ldquo;云初!”沈豫抱着宋云初滑倒的身子,疯狂大叫:“御医!御医在哪里?!”
宋云初闭上了眼睛,她最后的目光,一直望着沈浔的方向。
4
我终于痛得晕了过去,我发誓我这五百年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痛楚,就像是被抽筋削骨一般,几乎灰飞烟灭。
清醒的时候,我已回到了九重天上,主子站在床边,一脸怔仲地望着我。
ldquo;主子,我都想起来了。”
原来我的原形即是那根玉簪,祜兰国国王代代相传的千年灵玉,我吸了宋云初的魂魄,随伊人下葬,沉睡百年,修炼成精,后被盗墓贼挖出,工匠将我凿成一方玉枕,供达官贵人赏鉴。
沧海桑田弹指过,我浑忘一切,至此才重新忆起。
因为我,宋云初没能入轮回,而如今,我就是宋云初。
我只是不明白,一个凡间精魄如何上了九重天?
ldquo;我是怎么到主子手里的?”我问。
ldquo;大约五百年前,我下凡历劫...”主子开了个头又打住,顿了好一会儿才道:“回来之后老是睡不踏实,紫微星君把你送给我,我枕着你,就再没做过那些稀奇古怪的梦。”
ldquo;主子,你知道沈浔现在在哪里?”
主子蹙眉不语,我心知天机不可泄露,转而道:“我求主子一件事,你无需告诉我他在哪里,你就让宋云初入轮回,与他相伴一世,可好?”主子闻言沉默半晌,缓缓道:“一旦入了轮回,你之前五百年修为也就止步于此了;但若你能了断尘念,或许再修炼个几百年...”
ldquo;宋云初从来不想做什么神仙。”我恳切地道:“她临死只有一个愿望,如有来世,与沈浔结为夫妻,相伴耄耋。”
主子神情复杂,似是动容,似是无奈,似有什么晶亮的东西从他眼底一闪而过,我看不分明,因为他突然伸手过来覆住了我的眼皮,在我陷入沉睡之前,只听见他长长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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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光星君来到紫微宫,紫微星君正与太白星君下棋,太白瞄了瑶光一眼,摸着拂尘嘿嘿笑道:“瑶光,你都想起来了。”
五百年前,瑶光星君下凡历劫,回来之后郁郁寡欢闭门不出,直至有一日太白前往瑶光府上探望。
瑶光问太白讨了一瓶无忧水,决心将前尘往事忘个干净。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即便该忘的都忘了,瑶光仍时不时梦到一个素衣女子,那个素衣女子垂着头,看不清样貌,语调温柔婉转:“我欠你良多,一直心怀感激,但我...但我并没有喜欢过...”
瑶光每每从梦中惊醒,三日内必定谢客,彼时紫微星君下界办差,在凡间寻着一只玉石枕头,赠予瑶光,自此瑶光才睡得安稳。
ldquo;君上。”瑶光甫一开口,紫微星君的目光便是一沉:“瑶光,你可知罪?”
瑶光颔首,神色却是坚决。
太白捋着白胡子,插嘴道:“瑶光让她入轮回也算不上徇私嘛,她凡根深重,就是再修炼个千儿八百年也列不上仙位,还不如让她哪里来哪里去呢。”
瑶光只道:“瑶光但凭君上处置。”
紫薇星君见状,情知是劝不动了,便叹口气,道:“日前王母大寿,得玉帝敬贺绝世孤本‘祜兰卷’,大喜之。凌霄殿上,玉帝金口,瑶光有功,令本君论功行赏。”紫微手执一白子,轻落棋盘:“瑶光私放仙灵下界,违反天规,念在有功的份上,本君罚你入轮回一世,受生老病死之苦,则功过相抵,你可接受?”
瑶光闻言,郑重其事地弯下腰去:“多谢君上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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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后,京城往东五十里的郊县有一家卖书铺子,铺子老板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日晌午,姑娘正在院子里晒书,突然墙头传来动静,姑娘抬头一看,只见墙上飞下一个少年,手里拿着一只风筝。
ldquo;我...我骑马经过,看到有个孩子蹲在墙根哭,说是风筝线断了,挂在你家树上...”少年满脸通红,说话都有些不利索:“小生鲁莽,惊扰姑娘了。”
姑娘抿嘴一笑,从几上拿起水壶,倒了一碗凉茶,语调温婉:“解解渴,天气热得紧。”
少年欣喜上前,咕咚咕咚喝了个碗底朝天,一旁,姑娘从屋子里抱出一捆捆书,又将晒好的书搬回去,少年见状,不声不响地跟在姑娘身后帮忙,至夕阳西下方才告辞。
之后一个月,少年天天过来帮姑娘晒书理书,顺便,喝一碗凉茶。
两个月后,少年在姑娘家隔壁盖了一栋宅子,宅子一落成,少年便请了媒人,上门下聘提亲,择一黄道吉日,雇八抬大轿绕着整个村子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把姑娘娶进了门。
新婚之夜,少年从怀里掏出一根玉簪,插在姑娘的发髻上,烛火辉映下,只见玉质莹润,似有宝光流动,是块美玉:
ldquo;此生仅愿,与卿结为夫妻,相伴耄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