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万康生
“人的一生,真正的欢乐,在于童年;而童年的欢乐,又在黄昏;黄昏的欢乐,又常常和昆虫有关。”
孙犁说,人的一生,真正的欢乐,在于童年;而童年的欢乐,又在黄昏;黄昏的欢乐,又常常和昆虫有关。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孙犁71岁。这仿佛可以印证一点,每个人的童年都和昆虫打过交道,这记忆的刻痕很深,即使人到暮年,每每想起,都还会在布满沧桑的脸上绽放出天真稚拙的笑容。
蟋蟀,就在我的记忆里轻吟低唱过。
蟋蟀是秋虫,又名促织,俗称蛐蛐。你在夏天只听到知了叫,而蟋蟀是在秋凉之后才会铃铃然吟唱在阶前篱下的。所以民间有“蟋蟀鸣,懒妇惊”的说法,惊寒衣之未备也。
孩提时代我家的居所是有院落的,不过,我并不喜欢在自家院里掏蟋蟀。那时的城市多空旷之地,凡空旷之地必多颓圮的残砖碎瓦,必有萧然荒疏的衰草,那是蟋蟀的天堂。每当星月皎洁、风露微零的时候,这里的蟋蟀们便如神奇的乐师,众妙毕集,各抒灵趣,一片人间绝响。一人乐不如众人乐,这时便会有三五少年玩伴,结伴同行,握着手电筒,或提着小马灯,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行走在碎石杂草间。叶绍翁有“知有儿童挑促织,夜深篱落一灯明”句,姜夔有“笑篱间呼灯,世间儿女”句,古诗人写下的也如当年wǒ men挑灯夜战的情景。
掀开石头,拨开草丛,双手轻轻一罩,往往就能收获囊中。如果蟋蟀藏在洞里,浇以水,它就会因逃水患而外逸。每个孩子家里都备有养蟋蟀的瓶瓶罐罐;讲究一点的是陶制的罐子,里面还有配套的器具,诸如蓄水池和供蟋蟀“隐居”的小石屋。养是为了斗,这可是童年最大的赏心乐事。树荫下,平地上,一帮小顽童趴在地上,将自己畜养的蟋蟀拿出来“比武”,兴趣盎然,就像现在的孩子看奥特曼大战一样。胜败者蟋蟀乃胜败者主人,一沮丧,一得意,全都写在主人的脸上。这场景,很像是丰子恺画的儿童生活漫画,童心、童稚和浓得化不开的儿童生活气息,跃然纸上。
想起流沙河写的一首咏蟋蟀的诗,其中有这样几句:就是那一只蟋蟀,在你的记忆里唱过,在我的记忆里唱过,唱童年的惊喜,唱中年的寂寞。
流沙河是比我还要老的人了,我和他,有本能的共鸣。但我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人是这首诗的知音。
一个雨夜,秋风起,秋意凉,我半夜醒来,突然从我的庭院里传来一阵蟋蟀的鸣叫声,扰了清梦,袭来旧梦,午夜难眠了。说来也巧,翌日,竟然有一只蟋蟀出现在我的客厅里。我的身手还算敏捷,它毫不费事就被我捉住了。很是得意,这下我的孙子有蟋蟀可玩了。可不巧的是,还没等孙子回来,蟋蟀又从盛具里跑掉了。以后我和孙子说起这事,他挺自信地说,蟋蟀,我知道。当晚,我带他在小区的草地上玩,他逮住一只蚂蚱,很高兴地对我说,爷爷,蟋蟀。这一下让我的心有些凉了,爷爷小时候玩过的这些小昆虫,我的孙子竟然一个也不认得。何止我的孙子,所有像我孙子一样的“00”后,甚至还有“90”后、“80”后们,都会视蟋蟀为“陌生之物”。寻找其中的原因,并不难。读一位上世纪70年代生人的父亲写的诗。他带自己的女儿从上课外学习班的路上回来,“一只秋虫,风卷起它的羽翼,慌不择路,钻进我鞋中。甩甩脚,我甩开它,它使劲儿趴在秋风里。回到家,女儿问我,为何不带秋虫回家。”这位父亲写这首诗,本身就很困惑,他是在问自己,也是在问所有的人:为什么不带秋虫回家?
孩提时代如同是最易感光的胶片,你给他不堪承受之重,这沉重的影像就永远留在他的记忆里;你给他快乐,这快乐就相伴终生。“人的一生,真正的欢乐,在于童年。”这是一个老人对人生透彻的感悟,还是应该记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