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看一张地图,尺幅比例不大——这其实恰好,既看得清楚,上边界也不是很远,到不了需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去看的程度。也不定刻意看什么,它就是一张地图而已,除了不同色彩的版块,就剩一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如果忽视了色彩和文字的背景,整张图就如同一张疏密有致的蜘蛛网。这些蛛丝的确切指意当然不同,有道路、有山脊、有河流。你苦思冥想过一条河吗?我想过,从十来岁一直想到现在。
之所以想,是觉得居住的地方和生活中应该有一条河,诗意不诗意的都行。中国亘古有名的两条河——黄河与长江,沿岸散落着数不尽的或大或小的城市。不惟如此,在每条或丰沛或纤细的溪流旁,也往往是村落依依、炊烟袅袅,好像本该如此,才不致辜负那些流动的性灵和欢歌。我想一条河,其实更多的是想一个人,想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爱情。
有年因事去安徽黄山,在路线选择上颇费了一番思量,最终决定逐段挺进。宝鸡、武汉、九江、景德镇,成为了整条行程线路上的四个节点,逗留时间虽长短不同,但都是匆匆过客。当时宝中铁路尚未开通,到宝鸡去的目的自然是搭乘火车。乘坐火车风驰电掣地到了武汉,兴冲冲地奔到码头,改乘航船去九江。傍晚时分登船,在暮色苍茫中驶离江岸的那一刻,我站在甲板上,感受江风拂面的凉爽,看浪花涌动的壮观和沿岸璀璨的万家灯火,初次亲近江河的兴奋久久无法平息。杜甫“不尽长江滚滚来”的长江,苏东坡“大江东去”的长江,此时就在脚下,亘古不变地流淌着,带走了数不尽的英雄豪杰的霸业和文人骚客的喟叹。突然就记起了一点少年时的耳音——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夜宿船舱,连做梦都有了些安然、湿润、厚重的质感。
生平第一次接近一条河,是在初一假期。那年的假期是在姥姥家度过的,每天的工作就是看守姥姥家的瓜园。瓜地不远处,就是清水河。能种瓜,也主要是有这河水可以浇灌。看瓜是很轻巧的活计,这里几乎家家种瓜,不怕有谁偷摘,看瓜的也都是如我一样的小孩,相互间很快便熟知了。不宜的地方是女孩子多,男孩子少,很难玩在一起。更多的时候,我是坐在河边,望着流淌的河水发呆。我知道我的一个同学就住在这条河的上游,她在班上说着来的。有时候很天真地想,她是不是也会在某个时候,最好就是这会儿,或挑水或洗衣,揣着和我一样的心事呆看河水。思念一个人不见得非要认识日久、深入了解,惊鸿一瞥地擦肩而过,不期而遇地偶然邂逅,只要心为之动,都可荡起思念的涟漪来。如果再带点一见钟情的浪漫,思念起来则更为刻骨铭心。不知有多少个夏日的午后,我就这样孤寂无聊地枯坐着,在渐觉清凉的晚风里,看着被夕阳逐渐拉长、愈来愈显稀薄的孤单身影,感受着自己制造出来的伤感,把无法言说的心事揉碎撕烂了,用目光抛送进奔流不息的河水里。
正是春天,烟雨江南。到了安徽黄山时,恰值“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的梅雨季节,逗留的十多天时间,没雨的天数仅三两天。黄梅雨往往来得猝不及防,去得也无牵无挂。有天雨后,我信步走到郊外,看雨后黄昏的景致,走在青石板铺就的乡村小道上,太阳余晖将西天染得一片橙黄,绿色的田野泛着淡淡的黄晕,一条流水满溢到几乎平堤的河流,如同素净的匹练横亘在田畴中间,静静而快速地流泻,水面不时折射着耀眼的金波。远处有着青灰瓦顶、白粉墙壁的徽派建筑村落在落日晚霞中静默着,古朴沧桑得如同出土未久的古董,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从历史深处走来,最终将走向并沉寂于历史深处。处在这样如真似幻的天地之间,觉得其他任何东西都可有可无,甚或成为多余,真希望生命就定格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地点,这样无所谓荣辱兴衰、无所谓现在和将来的愉悦和感动里。
走出校门走向社会,我来到并定居在有着上千年历史的小县城里。小城小到有些袖珍,十字形布局的街道可供入眼的东西很少,西边和南北方向有着遗存的古城墙,东边有一条小河,这是我小时候亲近过的那条河流的上段,遗憾的是已不见浪花欢腾的奔涌,只一径浅浅的细流,如同失血过多的血管,不死不活地蠕动着。在接近南河滩市场的部分,竟然已被牲畜贩子占据做起了牲口交易。牲畜市场的边上,也有一些屠户,每日清早就开始忙乱地宰剥牛羊,用来滋润市民饕餮的口福之欲。任何时候经过这里,都得加快脚步甚而掩闭了鼻孔,以逃离那股熏人欲呕的腥膻臭味。这样的一条河,真不是我初见和想象中的样子。再后来,这里从上游的一个水库引了些水来,建起了人工橡皮坝和水上公园。可怎么看,都有些整容的味道,怎样调解思路,都无法与原先的预想接轨,就不再故做多情了。唯一的念想是,曾经心仪的那个女孩,假如也会在三十多年后,站在这条早已失去汩汩清流、只留下丑陋卵石的河边,会有什么样的感想?或许,只有深埋在过往里那些无法言说的心事所引发的淡淡伤感——如果有的话,才是wǒ men能共同拥有的东西吧。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已经不复存在,但我想一条河的初心还在,还没有改。只是,现在已不再关乎河之本身,只仅仅与一个人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