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后连着二十多天,天天都是晴天大太阳。周末无事,打电话给母亲,说要回去一趟。母亲问了具体时间,临了千叮咛万嘱咐:什么都不要买,有呢。
既渴望儿子多回来,又怕连累儿子花钱,这是母亲纠结的地方。生活的不易,连同走过的艰辛岁月,皱纹刻上母亲额头,再也无法熨平。就像现在,当母亲从春季就开始打理的菜园,已有出产可供每日三餐时,这种婉拒就更有了底气和理由。
老家还是多年前翻盖后的样子,一成不变地定格在当初的时光岁月里,拒绝再向前迈进一步,好像刻意要留着老旧模样供子嗣辨识体认。往更深更远处打量,翻盖老屋旧院,更像是用粉刷蘸了浓厚的灰浆,把旧日的时光遮盖隐去了一般。透过这层遮盖,依稀可以看到那些曾经的存在——小小的院落、破旧的房屋,在北房土炕上盘起两腿、抿嘴坐着的爷爷奶奶。留守在家的父母似乎也在岁月的某个节点,把他们的人生做了封存处理,滞留在岁月底片某个深邃的角落里,再也不肯走出来。但人人都要走向老年的。在我看来,父母的晚年生活,平淡稀薄得好似儿时看到的皮影戏,只是白色幕布上一团淡淡的影子,缺乏必要的道具陈设、台词对白和场景烘托,故而故事情节的展开和演绎,就必得借助旁白的形式才能完成。作为子女,往往只能扮演旁白者的角色。遗憾的是,由于常年在外,入戏不深,这种旁白既不华丽,也欠深刻,甚至连丰富都够不上。
细细打量菜园,是待母亲和好了面,趁着饧面的工夫,提着菜篮到菜园摘菜。说是菜园,有些勉强,目测之下,只有一百平方米左右,和城里普通人家住房面积差不多。从边侧瞅过去,依次是:两行豆角,两行辣椒——一行是体型丰硕的牛角辣椒,一行是身材苗条但辣味更甚的线辣子。另有两行,一行种着西红柿,另一行中分两半,半行是几株茄子、半行是几株黄瓜。在这些主打蔬菜品种的行间,见缝插针地点种着十数棵碧绿的大白菜和一些已有寸许身子露出地面的青头萝卜。这就是母亲从春季以来劳作不歇,精心侍弄的菜园。
种植这样一片菜园,年老体衰的母亲显然无法胜任所有的劳作,诸如翻地、浇水、搭架等特别费力的活计,母亲就拉差——喊了在家的儿子帮手,多半是在家务农的大哥、四弟和在临近淀粉厂打工的八弟。几乎每周都要回老家的二哥,根据农事不时回去给庄稼锄草浇水的七弟,干得也不少。掐指细算下来,似乎坐享其成的只有我和父亲。不对,父亲应该不算,老寒腿带累得行动不便,不在母亲劳作时嚷嚷着要吃饭,逼迫着母亲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计,操劳他的营生。他已经熬到了只吃不做顺理成章的年岁,没有谁在这方面跟他计较的,唠叨越来越多的母亲从来也不就此说事。
午后的太阳晒得人头皮发麻,午睡的习惯极尽能事地挑拨着上下眼睑死掐打架。我顾不得这些,一桶一桶地拎了水去浇菜园。拎水浇园的活计并不很费力。紧邻菜园的渠里,汩汩流淌着清澈见底却冰冷刺骨的井水。渠道是一直通到村外田野里去的,地里如青纱帐般密不透风的玉米,现在正是吐丝扬花的时节,需要充足的水分滋养它们。我之浇园,也是瞅准了这个便利。将塑料桶顺着渠道平放下去,乘着水流急冲到桶底,猛然竖直提起,桶里会有多半桶水,份量刚好对称了我的力气。拎了这多半桶水,只需走七八步,就可以倒进蔬菜行间里,目送着汲取自地层深处的井水哗哗向前淌去。入夏后未落一星半点雨水的旱,早已使菜地干得够呛,水倒下去淌不了多远,就被全部吸进了土壤的更深处,差不多拎了近百桶水,才把这片小小的菜园浇完。这时候,平日很少如此卖力干活的我,不但脸面上汗水横流,就连衬衣的前心后背,湿漉漉地都可拧下水来。
菜园还是很给力的。从头茬豆角成熟、辣椒上了味儿、西红柿红了半边脸蛋,茄子够大、黄瓜够长开始,父母每日三餐,所用蔬菜就都从菜园里采摘。其实他们吃得很少,更多的,母亲采摘了打包,一包一包地让回家去的人带上来,分送到城里居住的wǒ men几家,供wǒ men在餐桌上慢慢品味这些没有化肥农药残留,只带纯正本味,留着母亲手温,染着淡淡乡愁的美味。
中秋节一过,天气骤然凉爽下来。下班回家,有些冰凉的晚风,旋刮得从道旁树枝上飘落的黄叶,如受惊老鼠般满街乱窜。行人大都竖起了衣领,步履匆匆地走向要去的地方,大多数是和我一样赶着回家。对于常人而言,人生无非也就这样——出去的路,永远是回来的方向。除了爱和亲情,这种坚持没有其它理由。走进小区大门,门房里一个熟识的保安喊住我“把礼物带上。”随手递过来的,是一包新鲜的豆角。用不着细细打量,肯定是母亲采摘于自种的菜园。
母亲的菜园,未见得让我少花了几张钞票,更多更大的意义在于,给我不少精神上的安慰。能够不用儿女操持日常起居生活,更能侍弄吃上大半年自产蔬菜的菜园,说明父母的生活尚平安如常。还有比父母身体康健,用岁月的余光持续照亮子女心路更加令人欢欣宽慰的吗?这可真是个令人欣喜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