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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那些事

收录时间:2021/7/2 2:20:01

关键字:同学  学校  网吧  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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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少年的成长,大半得益于山林。

十五岁的时候,父亲帮我转了学。因为成绩不佳,恰逢父亲一位朋友调到山里学校任校长,便转了过去。虽然一样是乡下学校,但山里是我不曾去过的,其实因为体虚,我连家乡周围都没走透,十五岁的我,个子单薄,像是雏毛未褪尽的鸟儿准备离巢。

山里是一片唤做小北山的山脉,属于铁山余脉。南方的丘陵山脉虽谈不上高峻,却显得团结,小北山绵延数十公里,山中坐落着属于镇辖的八个小村子。开学第一天,父亲开摩托载我,绑着简单的行李、草席、被子,拐进了一条我从未来过的山岭,陡得突然,像我即将脱离父母的目光、独自生活一样的突然,沿途蓊郁的植物,仿佛都还停留着母亲不舍的目光。

wǒ men当地称山里八个村子为“内八乡”。读书的学校属于“内八乡”外围一个村子,叫做“外輋”,内围深处还有一个叫“内輋”的村子。当时“外輋”有个在外发达的富绅,回家乡建设学校,并挂名做了校董,花费大量人力财力组合了镇里较好的师资力量,有少部分像我山下来的学生,大部分是“内八乡”的孩子。

都说山里的孩子淳朴,和wǒ men山下来的学生一比较,更加突出。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们对老师的尊重。山里的条件辛苦,交通闭塞,在那位乡绅修建学校前,基本没什么老师愿意留下来教书。因此他们小学时可能一年级到三四年,甚至小学毕业都是同个老师,包揽了语文、数学、体育。学生也少,一个年级一个班。所以这些山里的同学对老师有着出人意料的尊重。哪怕是成绩不好调皮捣蛋的,也是相当听教。wǒ men私底下议论老师的时候,基本都是“语文老师”、“班主任”这么代称,甚至个别体征突出的还会有花名绰号,比如当初数学老师姓侯,便是“猴哥”,化学老师屁股大,便成了“大卡仓(‘卡仓’与乡语‘屁股’谐音)”,有老师个子矮小,便有了“三寸丁”……山里的同学们即便是私底下,也是绝不敢喊这些花名的。

交通的工具基本是自行车,摩托多是那种载客的小三轮,车身覆着青油布,两侧开扇小窗,在土道上跑起来像晃晃悠悠的小船。乡里没有投宿打尖的点。学校食堂食材匮乏,基本蔬菜为主,肉类极少,往往三四天才有顿肉,还是火腿、肉卷这种加工肉类。十四五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记得那时最渴望的事就是有餐不下米饭也能吃饱的肉,现在想来,我长不高的原因也有当初营养不足的缘故。

自行车回家一趟来回要三个多钟头。学校为了出成绩,周末也免费帮学生们上课,往往周日才休息,遇上考试还要刨除半天。回家往往仓促,急急忙忙吃个饭,拿了生活费又奔回学校。刮风下雨时候,下山还有危险。一般情况我都是一个月回趟家。想吃肉的时候怎么办?和山里的同学们关系都不错,周末就去同学家蹭吃蹭喝。有一整个周日的时候,小北山就成了探险寻奇的好去处。

学校本身便处于山围的凹处,平时睁眼闭眼,低头不见抬头见,都是山,日子也尽是青苍,就像十四五岁的年纪一样。印象较深的还是山火。每年清明与冬节是山林遭罪的时候,依旧俗,扫墓焚纸放鞭炮,而零零散散的山坟林立,很多火种没清理干净便蔓延开,整座山慢慢黑了脸,七窍生烟。活后许多草被烧光,露出山体枯黄的肤色,像脱落的结痂。不过很快草木灰烬便成了芒草的养料,一两个月后漫山又是白茫茫的芒草,风一吹,像伫在针尖的雪花,十分漂亮。

少年人都有登高望远的情结。有一整天假期的时候,照例约上几位山里的同学爬山。爬上小山头看整个小北山,绵延起伏,像绿色的海浪。远依稀可见四野散落的小村庄,人家深处,炊烟几缕。俯瞰则可看见整齐划一的水田和庄稼园。而爬山过程中的磕碰嬉笑,是日子催化的最好养料。小北山脉收留了我青春的汗,青春的欢笑时光,我小时体虚的身子,在山体上得到强化,至今也很少闹腾。

近的山已经征服,远的山也就上了议程。年轻的自己,只想攀越一座又一座青山。好在那里一山连着一山,通过山路跋涉,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竟不觉疲乏。山内有个大型天然水库。wǒ men翻过几座小山头,便直接到了水库山顶。

这座天然水库,更像是一条大江。嵌在青山中,通体翠绿,映着瓦蓝的天空,又有了些许碧蓝。这是一方没有工厂,也没有尾气排放的蓝天碧水。在山上可以看到水面有一堆一堆的黑影,爬下山腰在近处了望,才知道是一方方鱼群。于是wǒ men又回到半山腰上,捡石头砸鱼群,黑影像涟漪一下四散开,不过速度快得多,然后又在不远处平静的水面拥挤。

山泉一年四季都是透心的凉爽,wǒ men争着到上游洗手脚,那样下游的同学就得喝洗脚水了。顺便洗洗山路上顺在口袋里的野油柑。野油柑在这一片山脉不少,块头没有种植的大,皮肤也不滑,却更酸涩。大吃几颗后,脸上肌肉都抖不过来,连忙喝一口泉水(上游的非洗脚水),凉透的泉水顺着食道而下,馥郁的甘香却仿佛从潜藏在喉咙深处的囚徒,一下子解放出来,回味无穷。

说到吃的水果,“内八乡”最不缺的是杨梅,其中乌酥梅驰名遐迩。杨梅节一到,下了课wǒ men基本都往山上跑,有村里的孩子带路去他们家杨梅大快朵颐。杨梅树大多分布小土坡上,脚踩单车,心中惦念着树上的杨梅,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直接将车蹬到杨梅林中,往树干一靠便翻身上树,寻个风水景况绝佳的枝头摘了就吃。当然,一般wǒ men都是吃几颗乌酥梅过嘴瘾,比较乌酥梅价格高,也是山里人家主要收入来源,不能多吃。主要战场还是在山乌、荸荠两种结果量大又便宜的杨梅树。

山里几年,青山依旧,杨梅也几度青红,映照着少年人的成长。

最喜欢的是山里的清晨与黄昏。

在宿舍楼便看得到夕阳,山里的天空澄澈得像镜子,晚霞绚丽自然格外通透。在山下看夕阳和山上看夕阳是截然不同的。山下的夕阳高远,尽管赶上绚丽的时候,也是冷淡没有情感。山里的夕阳,哪怕不绚丽,天空却如同碗罩子般贴近,太阳一躲进山头,红的光、黄的光便迸散开,如同在瓦蓝底的纸上渲染的彩画,不仅云红了,天也红,不仅天红了,人与外輋这个小山村也红成一块。在山里看夕阳的人,就入了夕阳的画中,丝毫不割裂,浑然一色。

山里的夕阳,让你觉得你就是万物,既庞大敦厚如山,又渺小如草芥。心魂回归的是整片天地的安宁。或许道家强调的天人交感便是如此。

清晨的记忆,停留在村里的小广场。这个小村子最开阔的地方,穿过寨门便可到达。广场是一块平整的土地,边缘处芳草萋萋,中间并未铺设水泥,前方是一口水塘,后面则是村里的祠堂。从风水看,是整个山村气脉中枢。晨曦中,wǒ men穿过广场,穿过祠堂一旁的小路,去市集买早餐。

由于村子平整开阔的地方不多,除非祭祀的时候,广场便成了家禽打盹休闲的场所。鸭群吵吵闹闹在池塘游着水,公鸡在岸边故作深沉地踱步,瞄着广场上几只母鸡,寻找耍流氓的机会。大猪早晨出了猪圈便来广场继续睡觉,对一切不闻不问,冬天时候经常可以看到小狗睡到大猪肚皮上晒着太阳。wǒ men几个小年轻走过家禽的圈子,就像围观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当然,在家禽眼中wǒ men必然也是异端。

一般情况wǒ men买豆浆、包子、油条。豆浆一块钱一大瓢,装在透明塑料袋中,两根手指提着,插上一根吸管即可饮用,简单直接。wǒ men便一路吃喝着回学校,回到学校,基本早餐解决完,开始又一天的课程学习。

晨光中,少年人单薄的身影,便在这么晃晃荡荡的欢乐中渐渐走远。就像那瓦蓝的天空,那寂寂的青山,那澄澈的山泉一样单纯,一样自然。

什么时候,山村的宁静已经不再纯粹?

记得毗邻的乌岩村先有了网吧。有人费了老大功夫从山下拉来了网线,购置了十几台电脑,办起了网吧,一下子“内八乡”内的中小学生竟拥去网吧上网。平素里他们想上网都必须跑到乡下镇里,所以尽管乌岩村网吧的网费高,客源依然络绎不绝。

wǒ men学校自然也不例外。当初班里总是三五约伴前往通宵,若是骑车走大路,起码一个小时才能到达乌岩村,若是翻山路则最多小半个钟。因此很多时候他们上网都是结伴走山路。

由于我当初不玩游戏,所以基本没参与,但出于对网络的好奇,我也和同学去玩过一次。但就唯一的一次也不顺利。

玩到半夜十一点的时候,网吧柜台突然接到宿舍电话,当时大家都没有手机,还是用ic卡拨号那种,学校的同学通风报信道学校十二点查寝,大伙立马结账下机赶回学校。半夜山路不好骑车,单车都是锁在网吧老板那里。熟悉山路的同学带路飞奔,wǒ men随后吊着。

我从未想过头一次享受山里的月光会是这般情景。四野静得只剩下夜风挑逗草木的窸窸窣窣,散落的坟丘圆鼓鼓的,碑文清晰可读,这些不同时代的先人,与wǒ men共享此刻的山林。圆月高悬,整座山脉显得清白亮堂,却不显得恐怖,只剩幽深、寂寥。碰巧是夏夜的时候,还会看到夜幕中浮动的萤火虫,它们道尽了夜语闪烁的呢喃,遮掩与神秘。几个小年轻静静地快步疾走,像月夜山中奔走的小老鼠。所幸的是,wǒ men都在查寝前抵达了宿舍。之后不久,外輋村里也有了网吧,几位网虫同学终于不再爬山涉水只为过过网瘾,但由于有这次前车之鉴,我再未拼团前去。

幽闭的小山村,似乎是随着网吧打开门户的。随后不久,村中陆续有乡民也拉起了网络,用上了时髦的手机,家用摩托车也渐渐多起来,随后,富绅校董率先建起了别墅,水泥路也随之铺设起来。于是乎,校门口的小溪旁,一条三四米见宽的水泥路蜿蜒曲折,像是在村外围系上了新腰带。可惜来不及仔细感受外輋的新变化,我的初中学涯也随之结束。

随着年级像年轮一般越来越紧密,我离家越来越远,再次去到外輋村,已经是五六年后的事情。曾经的小伙伴们都各奔东西,买早餐穿过的小广场,已经变成水泥地了,再没有荒草,也看不见家禽,广场前的小池塘围起了铁栏,鸭子们也都转移了场所。似乎连山民的步伐也变得匆忙,见面的笑脸与招呼杳无音讯。

小北山的另一头是省内有名的工业镇与污染镇。听说村里有人跟风办起了小厂,承包果林的村民少了,建筑民工、厂工越来越多。超市也有了,甚至我还看到了折价促销的商品,仔细一看,大都是濒临过期甚至已经过期的东西。

来到初中的母校,发现山围被拓宽,建起了新的大食堂和宿舍楼,熟悉的老校长调走了,老师们也基本是新面孔,门卫老伯已经换成一位中年大叔,好说歹说才让我进去学校。学生多了,环境嘈杂了。在学校兜了一圈出来,发现门口的小溪水已经黑浊,以前夏天经常用来泡脚洗衣服甚至洗菜的台阶,爬满了厚厚的青苔,怕是许久无人问津了。我来到约见的老同学家,数年不见,都已经为人父母了。

同学:“那个阿龙还记得不?以前经常一起打乒乓球的。”

我:“肯定记得啊!还去他家山上吃过杨梅呢?他现在怎么样了?”

同学抽了口烟,语气深沉,“年前死了,就在工地上,车祸。”

我不知如何接话茬,勉强一笑,“现在果园少了很多啊?村里人都进厂了?”

同学:“不进厂没活计,老书记把山林卖得差不多了,都是有钱人圈去做‘生基’(墓地的一种)了,还说横竖活人也种不出黄金白银,卖给死人反而值钱。”

顿了顿,他又问我,“以前wǒ men经常去玩的水库记得不?”

我:“恩,还那么漂亮么?”

同学狠狠抿一口烟,“老书记也卖了,因为这个跑国外避了。现在那边在建发电站,鱼一群一群地死。真是想钱想疯了。”

我附和着,“真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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