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怡
爱人在书房完成一幅水彩人像,兴致勃勃地要和我分享。他在主卧室里找不到我,来到父亲面包房门口,看见我坐在床沿和父亲复习每天的功课之一:“老家有几亩地?都种些什么?”
“蔡庄的人都姓蔡吗?”每道题目父亲可以回答很久,因为他说了又忘,一再反复,一个小麦的栽种与收成可以讲上半个钟头。
他每次重复,我都假装新鲜,让他讲得口沫横飞。在台湾出生,完全不懂农事的我,很快学会老家在十月播种冬麦,历经大雪覆盖,春来雪水滋养,五月是收成时节。先用镰刀割下麦穗,在村子南门外的圆场(大概是台湾的稻埕)晒干,打掉外皮,放进石磨,让蒙着眼睛的骡子拉着转,颗颗麦粒,被磨成细细面粉,除了卖钱,留一些等过年时奶奶做烙饼、发糕与馒头。
父亲一辈子教书,但我从没上过他的课,不知他在学校教语文,是否就是这模样。母亲一辈子抱怨父亲不像念文学的人,这谜底终于在我专程去无锡拜访父亲老同学房叔叔时揭开了。
父亲当年考大学,物理考卷才答两题,碰上日军轰炸重庆,他逃到附近防空洞躲了三小时,以科学报国的理想就毁在这些炸弹上。后来他为了能上大学,不得已转考中央大学中文系。还是母亲了解父亲的个性。
原来念中文的我与学商的爱人生出个物理数学资优的儿子,其来有自;原来我对最近科学家收听到十三亿光年前传来的重力波莫名兴奋,也是其来有自。
爱人站在房门口好半天,不知道该如何打断父亲,因为父亲又说起蔡庄的人不都姓蔡,有陈蔡马戴崔徐王席林郭张,十一个姓。这回他说话速度之快,嘴巴之溜,不像失智之人,因为这来自他脑海底层抽屉,是儿时收藏;我跟不上他,一再地重复,像九官鸟:“陈、蔡……马、戴?陈、蔡……马、戴?”爱人忍不住笑了。
工作超过三十三年的爱人,曾经像候鸟般由美国密歇根出差到中国大陆,然后改变航道,由台湾地区出发飞向亚太各国,每年有一半时间不在家,从无暇理会身为妻子的我如何打发日子。分秒都要做正经事的他,某个清晨醒来,发现不再需要听公司专线留言,不用打包行李出差巡视;计算机中公司信息消失,多年秘书只向新老板报告开会行程……时光之针穿越汪洋,直直插入他内心。
人生不过一场摆荡,荡得多高也得停下。
他开始关注我的活动。
妻子的日子不都该以丈夫为中心?怎可在家中缺席?年轻时的我曾怨叹公婆、孩子、工作断了夫妻相处时间,渴望单独围绕他过日子。终于等到日夜都能围绕时,岁月却动了手脚,将我打造成汲汲找寻深藏婚姻底下的自己。趁着在社区大学报名上课时,我鼓励爱人也去上一堂“游山玩水学素描”的课。“我一辈子没画过画,为什么要学素描?”我猜他血液中流着绘画因子,因他姐妹都擅长绘画,即使画不好,也可跟着老师游山玩水。让退休的男人走出家门,总是好事。
爱人第一次上素描课,临摹静物,就被老师称赞。从此,他那颗茫然漂浮的心如下了锚的船,安定停泊。素描、彩墨与油画,填满他退休生活的所有空白。他开始驾驭新帆,重新奔向阳光。
此时,爱人走到我身旁,告知素描新作业是临摹照片人像,他用水彩画笔呈现一位印度美女,肤色深褐,五官立体,闪烁在浓密睫毛下的双眸深邃有情,光线的捕捉恰到好处,让美女明亮有神。学画不到两年的爱人有这样的成绩,我当然不吝夸奖,只是奇怪一向斯文客气的父亲却不发一言。听完爱人的分享,他不置可否,只应付似的点头微笑。等到爱人转身踏出门外,父亲轻轻地撞了撞我手肘,扯了扯我衣袖,靠近我耳边,悄声说:“那画画的,画他外边的女人哪!”
父亲不认得他最欣赏的女婿了,称他是“那画画的”。若不是“那画画的”接纳岳父长住,我怎能完成陪伴父亲的心愿?从不论人是非的父亲开始创造八卦,莫非他有了幻觉?但转念间,我心中有条线被用力扯了好几下,一阵翻搅:父亲失智如此,还是用他所剩不多的智慧,无法正确判断,关心保护我,要我小心“那画画的,画他外边的女人哪!”
我既悲且喜,坐得更靠近他,紧紧握住他温暖的大手,凝视他的双眸,想抓住他渐行渐远的灵魂,告诉他:“爸爸,您什么都可忘了,只请记住,永远记住,我——爱——你。”
父亲灵魂要远行,我只能坦然接受。既然认定这条路,就不在意它多长、多黑。星光下,我大步踩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