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花卉是大地的生命,是人类相随相生、相约相知的伴侣。我素爱养花弄草大概出于天性。记得还在孩童时期,就把山坡上挖来的、邻居家要来的花草,养在盆盆碗碗里,硬是使风打尘埋到凋敝的家舍小院有了一片清新、一片生机。自己呢,在挑水施肥的劳碌中自享一份快意。
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城市,此后又调入机关做领导工作,整天忙得昏天黑地,既没了闲情又没有闲空,养花弄草自然有缘无分了,只是存留在xīn líng深处的一种渴望、一种寄托、一种情结。春来,望一眼窗外的芽绿花发;秋去,瞅一阵地上的落叶枯枝,脑海里过录一遍葱笼原野的新鲜、纯静,大自然四季井然有序。
相知莫如夫妻。一天丈夫抱回两盆新品种的四季迎春,这花活泼好养,花开得最早,花期最长,着实招惹我喜欢。手脚不停地修剪、造型,选换花盆,配上盆架,几经伺弄,当庭安置,绿盈盈一掬碧波,花纤纤满室幽香,每片叶子,每个花瓣都流动着鲜活的生命,平添了几许优雅、几许生动。从此十年里搬了八回家,走到哪带到哪。社会上养花潮热了冷,冷了又热,传统花卉与新兴耐阴观叶植物轮番较量,我始终没增没减也没换。每次出远门,总嘱咐一句:“别忘了,替我浇浇花。”长途远涉回来,迎着一片灿黄,轻抚油绿柔韧的枝条,缕缕恬淡的清淳野趣顺着臂膀漫过心头,冲洗去纷纷攘攘的倦怠,滋润出回归的踏实、清闲的宁静。
不觉到了1990年,一位学生来访。几年不见,纯真的孩子变成了干练的大人,且在一家企业中层任职。师生相见自有一番亲切、叙旧、激励。他临走时磨蹭半天,吞吞吐吐地说出想要盆迎春。有容乃师,面不触人,且喜所爱相通,也就默然相送了。两年后我工作调动,去tóng shì们家里辞行,想不到在一位经济部门负责人家里见到了酷似的一盆,不敢信以为真,眼睛发直地盯着瞅,引起主人的注意,说:“哦,您那学生小赵不错哩,刚研究过提任副厂长……”咯瞪一下子,轻盈的花木、清静的心境被兜头泼上一盆水,湿撬媲的沉重,一股说不明白的怪味在胸中翻腾。混眼看枝叶上满布的水珠,不知道是渗出的汗,还是楚楚的泪,只有速速起身告辞。
只剩下一盆了,管护更勤,长势更猛,像有意调整心理上曾经的失衡。来到新环境、新单位,结识了许多新tóng shì、新朋友,倒也过得平平静静、融融洽洽。有一位自己佩服的、困境中帮助过我的老同学、新tóng shì,高就新职,乔迁新居。别人纷纷祝贺,我理所应当地由衷表示,“报之琼瑶”。无奈一向洛守“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格言,想来想去,费了好一番心思,终觉得惟有送上贮满我心智情感的迎春,使老同学在新居的第一个春节里,相伴温馨的花香,才算尽了心尽了意。
决策早已付诸实践。等到大年初一,我匆匆去看望老同学、还有“迎春”老朋友。一推门,喧嚣的声浪裹着缭绕的烟雾扑面而来,又一次感受同学好人缘的同时,清晰意识到他新居岗位的举足轻重。迈进宽阔的客厅,眼前简直是个植物园,从四面八方汇集来的杂牌军颇成阵势。同学忙应酬,我是老熟人用不着。静坐旁观,竟发现了花木在这里的特殊用场:既是客人无话找话言不由衷的赞赏对象,又是寒暄到尴尬时话题转移的载体。眼前的一切那么陌生,那么好笑,然而面对清纯活泼、生机勃勃的花木陷人狭小空间的俗躁浊气中这一矛盾撞击,怎么也笑不出来。默默地在绿浪花丛中去找我的那一盆,到底在高大堂皇的玉兰和大叶绿萝下找到了花谢枝枯单薄到寒酸的迎春。汕笑凝固在嘴角比哭还难受,顺势吟出“明日黄花蝶也愁”的句子,委婉地向主人表达索回的意思,同学如故地好涵养、好慷慨,温和地表示歉意:“nǐ kàn我递遏的,还是你养着好。”
迎春抱回来放到原处,负疚的心一时平静不下来,贴近花盆痴痴地问:“怨我吗?”“笑我吗?”花木终不语。
比照着精美的盆景画册,把枯枝败叶连同落满的尘埃统统删除去,在短粗的主干上,留下等距展向周围的八条绿枝,活托出苍劲疏朗的神秀风韵。浇水、施肥,只盼她积蓄力量,等到下一个季节—热烈繁茂的夏、深沉丰硕的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