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荒寒月,不照长安人
???????????忘川茶舍ⅱ长谙
???????????????????????文/简小扇
???????????????楔子
春起晨时,青白竹舍隐在霏霏烟雨间,似一幅泼墨山水画等人揭开。当竹林间响起轻碎脚步声,寂静茶舍已传出淡淡茶香,房门无声而开,女子缥缈嗓音伴着晨风而来。
“忘川的茶只给有故事的人喝,你说给我一个好听的故事,我回答你一个问题,上天下地,无论古今。不知姑娘今日来此,带来什么样的故事?”
来人在门前站定,一袭白衣衬着满头白发,似从阴司归来,没有半分人气,唯一的颜色唯腰间一根束腰黑稠。
“我的故事……”她缓缓踏入茶舍,在窗前落座,周身荣绕一抹药香,令人神清心怡,“便要从这满头白发说起了。”
?????????????????壹
暮春四月,海棠初放,三年一度的试医大赛即将在云水举办。若是能在比赛中脱颖而出,便有机会进入药圣家族的东方城学习医术,这是所有医者都梦寐以求的机会,长谙也不例外。
进山的路因昨夜一场雨有些湿滑,草滴雨露间青苔斑驳,白丝软鞋在石阶上映下不深不浅的一道轮廓,惊起花间蜂蝶。
历年的云水之赛都会吸引无数医者蜂拥而至,凡为医者,皆望有妙手回春之术,掌起死回生之法,而传承千年历有药圣之名的东方家族,便具有这样的能力。他们不仅在江湖上备受尊重,朝堂之上也不乏背景,听闻大晋建国之初,御驾亲征的先皇便带着当时的药圣东方兮四处征战,多次于死路逢生。大晋建立之后,东方家族尽享尊荣,以云水为依筑东方城,令天下医者趋之若鹜。
长谙将一株青栀扔进药篓,望着雨雾弥漫的深山长长叹了一口气。
竞争残酷,三年前她便因药材不足连第一轮比赛都未进入,东方城收人虽不看家世,却不会好心为参赛医者提供全部药材,疑难杂症从诊断到医治皆由自身完成。
她自小立志悬壶救世,东拼西凑学习医术,多年下来竟有小成,而她所有用来医人的药草,皆是从这座传闻住着山鬼的深山中采摘而来,山鬼没遇到,野狼倒是撞见了几头,若不是猎户经过,恐怕早已命丧狼腹。
为了不日后的比赛,如今她只得步步深入,希望能在这座深山中采到所需的珍贵药草。
天色渐暗,当她于野花乱草间抬腰时,落日已没,星月渐起,寂静深林响起鸟雀扑翎之音,孤鸦在头顶一声凄凉的叫。
回头已望不见来路,她不知身处何处,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荆棘刺伤脚踝,踏出半人高的灌丛,大片古木之后隐有火光闪烁。
离得近了,方看清那是一座破败的山神庙,泥塑神像的下方正燃着一堆篝火,火边坐着一位青衣少年,火光映着半张姣好侧颜。
漂亮的事物总会让人减少恐惧,她轻手轻脚踏入门口,略显局促的嗓音:“请问我可以在这里住一晚吗?”
火堆跳起一抹火星,浮云在头顶散开,门外高悬明月洒下一地清辉,少年在月光下缓缓回头,衣上绿萝织锦,袖有茂林修竹。
他静静看着她,似月华清冷的一张脸,声如山泉:“我也是借住,你若要问。”指了指身后的山神像,“问他。”
冷冰冰的语调却莫名让她觉得亲近,她取下药篓在火边坐下,从药篓里挑了几株药草压碎敷在脚踝伤口上。
她做这些的时候,少年仍静静望着她,眼里没有半分情绪。
她却并不害怕,朝他露出笑:“真开心能在这里遇到人,我叫长谙,你叫什么?”
他抬头看了看夜幕明月,片刻:“阿月。”
夜晚的山林更显阴森,她有些害怕,不动声色靠他更近一些,闻见他身上传来花木清香。
“阿月。”她试探着叫出他的名字,微微偏头看他被火光映红的侧脸,“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火光照进他冷泉般的双眸:“等人。”
她笑了笑,并不打算继续追问他的隐私,拨弄着火堆自语道:“我是进山采药的,云水的试医大赛马上就要开始了,我没有钱去商市买药材,只能靠自己了。”
他似在思忖,片刻之后抬眸道:“我知道有个地方草药很多。”起身望着她,“去吗?”
她眨眨眼,哧地笑出声。这个人看上去冷冰冰的,其实还蛮热心的嘛。
她似乎完全没想过要提防眼前这个初次相见的陌生人,跟着他踏入夜色,在这荒野山林竟也觉得心安。
阿月好像对这里的地势很熟悉,穿过密林幽道,一片山谷在眼前出现。入目是大片枯败野花,夜幕一颗星子也无,清月隐在重重浮云之后,谷内却有明亮光辉。
她环顾四周,像是怕惊醒什么似得小心翼翼挪动步子,片刻之后,惊喜的嗓音顺着夜风响起。
“是白梗!阿月nǐ kàn,这株白梗起码有一百年了,天啦,这可是宝贝。”
随着她的喊声,更多的珍贵药草在月光下似雨后春笋冒出来。月上中天,她踩着枯败花草跑到他面前,双颊因激动微微泛红,嗓音却明朗:“这地方是仙境吧?是仙境吧!”
他看了眼她背着的药篓:“不多采一些?”
她抿着唇摇头,双眼溢出笑意:“不能贪多,能拿到这些我已经心满意足了。阿月,谢谢你。”
夜风夹着花木清香拂过他半片衣角,少年袖襟间的青萝绿蔓似攀着花香生长,晃了她的眼睛。
回到山神庙她便沉沉睡去,身边的火堆燃得正旺,令她在这寂静山林也倍感温暖。
翌日一早阿月提前醒来,用硕大的荷叶打来供她洗漱的泉水,日光透过树叶罅隙照亮草间晨露时,他已将她送到下山处。
斑驳青石台阶蜿蜒山下,他站在逆光里,脚边匍匐无名野花。
“阿月,你不和我一起下山吗?”
他摇摇头:“我在等人,不能走。”
她不强留,朝他挥挥手:“阿月,我一定会赢得比赛进入东方城,你若想找我,就到云水来,我在那里等你。”
他看着她,极轻地点点头。
????????????????贰
云水初试那日,暮春天气落下细雨。初试地点就在东方城的一座别院,偌大的庭院已安排从各地而来患有疑难杂症的病患。对于医者来说这是三年一次的比试,对于患者来说却是不可多得的就诊机会。
长谙接手的病人是风寒之症,但嘴唇青黑,眼白泛黄,伴有中毒症状。一番诊治下来,她写下药方开始煎药,那些在山谷中所采药草果然派上用场。
她在火光中摇着叶扇,又想起那个叫阿月的少年,她想,下一次见到他,一定要好好谢谢他。
身边的药篓被踢翻时,药罐方才沸腾,她抹了一把鼻尖雨水,抬头看见围在身边的几名壮汉。药篓里几株珍贵的草药被其中一人握在手里,眼露贪婪。
终归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不明白财不露白的道理。她像一头小狼扑上去想抢回药草,却被一脚踢倒在地,眼睁睁看着他们抢走药材,消失在拥挤的人群里。
没了药材,饶是她找出病症所在,仍不能治好病人。翘首三年的比赛,又夭折在初试时。她抬头望了眼细雨沉云的天,眼角泛红,却只是揉一揉,沉默地将摔碎的药罐收起来。
一双墨色云靴停在她眼前。她的目光寸寸上移,扫过不染半点泥水的白衣,素色伞面在来人面上覆下半寸阴影,衬着唇角一抹关切笑意。
她认得他,东方城的少主东方宁。
这是她想要进入东方城的第二个原因。两年前的仗义相救,白衣公子的音容笑貌便再难忘记。她时常在江湖上听说他的事迹,医术高超,侠义心肠,是多少窈窕少女的心仪之人。
她保持仰头的姿势望着他,他的嗓音伴着雨声飘下来:“又叫我撞见你被欺负了。”
他竟然记得她!
她不知此刻红晕是否爬上脸颊,但声音却有些结巴:“还……还好啦,我……”
被他带着笑意的嗓音打断:“你要这样蹲着看我多久?腿麻吗?”
她面红耳赤起身,却冒冒失失撞到他的胸口,一时间药香将她笼罩,听见他含笑的声音:“长谙,两年未见,长高了。”
春雨渐停,她揉揉泛红的鼻尖,望了眼日头半探的天色,轻轻笑出声。
东方宁看了看空无一物的药篓,又替她的病患诊治一番,神情有些严肃:“他的病要用到长参,红赤,枯钼荷,这些药材价格可都不菲,按规矩,我不能出手帮你。”
说话间,她已经背起药篓,将长裙卷在膝间,露出一双染满泥水的黑靴,见他投来疑惑目光,扬嘴一笑,笑里自信飞扬。
“宁少主,下一次wǒ men在东方城见吧。”
他微微眯眼,看着她背影渐远,露出莫名笑意。
春雨连绵,山路难走,她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来到山神庙,日头已没入山峦,庙宇被镀上一层破碎金芒,而金芒之中青衣少年逆光而立,似乎下一刻便要羽化。
她没想到能在这里再一次遇到他,连带脚步都变得欢快,“阿月,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回过身来,依旧是冷冰冰的两个字:“等人。”
她心生好奇,却仍没有追问,只是将药草被抢一事说给他听,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接手的这个病人所需的几昧药草那一晚我曾在山谷中见到过。”见他不说话,语气有些急迫:“等我进入东方城,我会把采走的药补上的。”
他垂眸看了她半晌,转身走向通往山谷的那条幽道,半片衣袂扫过她的手背,携着清风凉意,“我带你去。”
眼前的少年清冷寡言,可自她第一次遇到他,她便心生依赖。她似旧友一般和他说起她在云水的遭遇,被抢走药草怎么会不委屈,可她的委屈从来都无人可说,便也学会了沉默。
他安静地走在前面,似乎没有听她说话,她想,他应该觉得她很烦吧。渐渐的,深林便只余树叶轻簌。
他突然停下脚步,她触不及防撞到他后背,茫然抬头时,听见他淡淡的声音:“怎么不说了?”
她有些发愣:“我以为你没在听……”
他似乎笑了一下,却是错觉,仍是没有情绪的语气:“你说你自记事起就是一个人,但你记忆中曾有一个人对你很好,你一直在打探他的下落,他可能是你的父亲。”
不知不觉,她竟已絮絮叨叨将自己的身世说了出来,她从未对谁袒露过这些午夜梦回时才会流露的心事。
她长长叹出一口气,怅然若失:“可能是我的错觉吧,若真是我爹,为什么他从未来找过我呢。”
阿月的背影僵了一下,回过头来深深望了她一眼,那眼似墨浓郁,令人难窥一二。
采完药回到山神庙,阿月打算赶在日落前送她下山。凉春的山花衬着大片落霞,他清冷面孔覆上半寸黄昏光影,竟也生出几分暖色。
她愣了一下,开口:“明早再下山吧,我在庙里,陪着阿月。”
她不知道他在等谁,可他孤零零在这寂静深山,冰冷又倍加珍重的神色,她看在眼里,莫名心疼。
他在岚岚山雾中望过来,眼睫似盈上笑意,嗓音却清沉:“好。”
这是他们在山神庙一起度过的第二个夜晚,火光照着她说话时生动的面孔,能看清她上挑的眉尾,还有含笑的眼角。
后半夜她渐有困意,他不动声色离她更近一些,令她倒过来时刚刚靠上他的肩头。她的黑发从他心口垂下,鼻尖缭绕淡淡幽香。
他透过破旧窗棂望了眼夜幕白月,月光照下来,将他和身旁的姑娘笼罩。
翌日一早他送她下山,她踏下最后一阶青石台阶,终于忍不住转身问他:“阿月,你到底在等谁?”
他距她十步台阶,身后晨雾弥漫,草色渐深,他垂眼定定看着她,良久,声音似冷泉清月:“我在等心仪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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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水的比试进行了十日,在长谙的精心照料下,病患渐有起色。似乎是东方宁打过招呼,别院的巡防加强许多,没有再发生抢夺药草的事情,十日之后,赛事收尾,长谙终于入选。
东方宁随自己的父亲站在高台之上,一眼就看见为数不多的人群中背着药篓的长发姑娘。她有绝不屈服的神情,还有微微含笑的眼睛。
东方城的比试只有两轮,相比于初试的医术考验,最后一轮的医识考验就显得轻松许多,凡是医学世家,谁不是从小就捧着本草经当做三字经来背呢。
可这恰好是长谙的软肋。因为没有背景,只凭着喜爱钻研医术,同走乡郎中虚心请教,对于这些常人都熟记于心的医识反而不够了解。
当她在结结巴巴应对完长老的考验,长老的语气果然失望,挥手让她退下。高位之上的东方城主突然开口,苍劲的声音传到她耳边:“你叫什么名字?”
大堂一时寂静,她轻声开口:“长谙。”
东方城主浮了浮茶,已有皱纹的眼角盈满笑意,声音却淡然:“长乐平安,是个好名字。”
她微微抬眸打量这个东方城最尊贵的长者,不明白他的意思,却听他开口道:“这个小姑娘聪明伶俐,将她留下来吧。”
大厅之上众人神色莫辨,他看向她,是威严却不失亲和的嗓音:“准备一下,明日拜入东方城。”
直到众人皆已散去,她仍未从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来。白衣翩翩的东方宁站在她面前哭笑不得地挥手,“醒神了。”
她瞪大一双眼,不可置信:“我竟然通过了,我竟然真的成为东方城的医者了。”
东方宁挑起一双秋水含笑的眼:“既然心愿达成,wǒ men去翠玉轩庆祝一下。”
来自心仪男子的邀约她本不该拒绝,可在接二连三的喜悦之下,脑海中却突兀闪过阿月清冷的面孔。她后退两步:“改日吧,我还有事。”
她提着裙角跑出房门,曦光在她脚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带着初夏热烈的颜彩。
她并不知道阿月会在山中等到什么时候,或许他已经等到了心仪的姑娘,离开了那个地方。可她此刻是如此迫切地想要和他分享自己的喜悦,几乎让她忘记他们只是见过两次的陌生人,除了他的名字,她对他一无所知。
仍是那条斑驳的青石台阶,仍是那座破败却温暖的山神庙,只是这一次她没有见到阿月。她在庙里等了半日,直到明月高悬,光辉缭乱,只得怀着遗憾离开,穿梭在寂静林间时,身边响起几声狼嚎。
她吓得慌了神,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直到夜风卷着花香拂过发端,那是她所熟悉的花木清香。
“夜行山路,不害怕吗?”
月光下,他就站在五步之遥的地方,月色衬着青衣,眉目清冷如旧。这是她第三次见到他,眼底却有百转千回的情绪。
她扶住一旁的高木,稳住发抖的身子,嗓音却含笑:“阿月,我进入东方城了。”
他缓步走近,没有情绪的声音响在她的头顶:“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她点点头,下一刻花木清香已近在鼻尖,能感到他的手缓缓搭在她的肩上,是温柔又小心翼翼的力道。
“你在发抖?”她还想故作镇定摇头,他的手指却已横过她的肩膀,落在她的腰间。身子凌空而起,清冷嗓音响在耳侧,“别怕,长谙。”
她想回答他不怕,眼角却开始泛红,唇间溢出哭腔,却被她抿唇压住。
他脚步顿了一下,在凉白月色中低下头来,几乎挨着她的鼻尖,“害怕的话,可以哭出来。”
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告诉她,你可以哭出来。在我面前哭出来。
她终于没忍住放声大哭,在这万籁寂静的山林里,只有她哭泣的声音,像风盘旋在他耳边。
他抱着她一步步踏下青石台阶,在最后一阶处将她放下。衣袖似风拂过她的下颌,冰凉的指尖落在她的眼角,轻轻替她揩去眼角泪意。
“回家吧,长谙。”
她伸手握住他半片衣角,想说什么又止住,片刻,支吾道:“阿月,你还没等到你心仪的姑娘吗?你已经等了这么久,她会不会不来了呢?”
他与她隔着一层台阶,她需要仰头看他,从这个角度,她只能看见他微抬的下颌,还有襟边栩栩如生的翠竹。
他没有回答,只是突然将手掌覆在她的头顶,“长谙。”他叫出她的名字,带着月色温柔,“你要小心。”
她偏着头茫然:“小心什么?”
身后山林拔地而起一股狂风,吹得山雾弥漫,叶声簌簌,她在青石台阶站了许久,茫然神情从面上一点点褪去,最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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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入东方城的过程很顺利,唯一令她不安的是一直注视着她的东方城主,她不明白这个身居高位的长者为何会对她如此关注。
回到已安置妥当的庭院,东方宁抱着一叠泛黄的书册在等她,“这是我根据你的情况挑选出来的医书,不懂就来问我。”
她没想过有一日会被东方宁如此温柔相待。
可并没有想象中的雀跃,她接过书册低声道谢,他掸掸衣袖,俊朗眉目溢出笑意:“我带你在城里逛逛吧,东方城不仅医者出名,奇花异草也是一大赏景。”
她想到莫名对她关注的东方城主,点了点头。
正是初夏盛景,花药开得正好,穿过大片奇异的白紫花木,东方宁介绍说此花是从何地移栽而来,存活又有多不宜,药效奇好可医何种症状,但她完全没有在听,直到穿过花径来到一塘莲湖旁,终于开口问他:“宁少主,你可知东方城主为何会将我留下来?”
他在藤蔓间俯身,撞落几株紫藤花瓣:“你心神不宁,就是在想这个?”手指接住几瓣落花,“爹不是说了吗,你聪明伶俐,医术出众,是个好苗子。”
她定定看着他:“宁少主,那些话,我不会信的。”
他畅声大笑,黑眸微微挑起:“那我说是我拜托爹将你留下,你可会信?”
她仍是摇头。
他笑叹一声,揉揉她的头发:“你真是个有趣的姑娘。爹为何会将你留下来,自有他的深意,若他想告诉你,你自然能知道。”
她有些别扭地偏头,看向莲塘初放的重瓣白莲,阳光照进波光粼粼的水面,竟让她有些目眩。风吹起湖心亭白色的帷幔,吹醒睡在莲夜之下的红鲤,明明是第一次来这里,她却莫名生出几分熟悉感。
不仅此地,整个东方城都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她想不通那是什么,索性不想,安心在城内修习医术,日子过得平凡,而意外出现在六月的一个雨夜。
一群黑衣人在倾盆大雨的夜里闯入她的房间,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便被打晕。
她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她是被疼醒的,四肢有冰凉之感,能清晰感觉到鲜血从体内一点点流尽,她竭力睁开双眼,只看见昏黄灯光映着房梁模糊的雕纹。
生机在随着鲜血流逝,她竟还撑着最后一丝清明计算自己在这样的伤势下还能坚持多久,是否能等来救助之人。
可谁会救她呢?一直以来,她都是孤独一人罢了。
四周寂静,鲜血滴答,她终于再难维持神智,缓缓陷入黑暗。只是在光明彻底退散的那一刻,鼻尖传来花木清香,她似乎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花香可真好闻啊,令她竟也不觉得疼痛了。
黑暗将她淹没,眼前却突兀撕开一片光亮,唇间滚出一声呻吟,她似从梦中乍醒,大大喘出一口气。
她还活着。
她被人抱在怀里,手脚冰凉,可心在热烈得跳动,她低低咳出声,正抱着她疾驰的人顿下脚步,发抖却关切的嗓音:“长谙?”
是东方宁的声音。
她撑着意识睁开眼,头顶明月高悬,在密林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万籁俱静的山林,只有他大口大口喘气的声音。
“长谙。”他又喊了一声她的名字,竟有微微哭腔:“太好了,你没事。”
借着凉白月光,她看清他胸前心口的斑斑血迹,他的怀抱是那样温暖。
“谢谢你救了我。”
他抱着她,深深埋进她的肩窝,嗡嗡的嗓音:“长谙,对不起。好好睡一觉吧,睡醒了wǒ men就回家了。”
醒来的时候她睡在自己的房间,满室浓郁药香,神色憔悴的东方宁单手支额似在小憩。她撑着身子坐起来,记忆中受了伤的四肢没有任何不适,似乎那样接近死亡的一幕只是一场恐怖的噩梦。
东方宁被她惊醒,匆匆忙忙端了药让她服下,又替她把脉诊治一番,终于露出释然的表情。
她怔怔看着他,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个遥不可及的心仪男子是从何时开始竟离她如此之近。
下午时分,身份尊贵的东方城主也来探望她,令她受宠若惊。从他口中她得知,前夜有匪徒潜入东方城妄图偷药,至于为何会对她下手,原因尚未查明。
他语重心长拍拍她的肩:“不过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好好养伤,不要多想。”
经过这样一场浩劫,长谙在东方城的日子突然变得优越起来。无论是东方宁还是东方城主,都对她有着异于常人的关怀,竟令她有一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可笑错觉。
东方宁曾是她遥不可及的梦想,如今梦想似乎已经实现。他常陪着她修习医术,她习惯进山采药,他总是陪着她,在那条青苔斑驳的青石台阶来回上下。
山林一如既往的幽静,唯一的不同是朝北的半山树木全部枯萎,她在山脚抬头望去,一边绿意盎然,一半枯木凄黄,竟也成了赏心悦目的奇景。
东方宁接过药篓,关切的嗓音:“长谙,你在看什么?”
她定定看着蜿蜒而上的青石台阶,近乎梦中的呢喃:“谁在这里,等过谁呢?”
参天古树在风中摇晃枝叶,像是无声的回伍
长谙开始常在夜里梦见一些陌生的画面,时而是中年男子模糊的笑脸,时而是青衣少年孤寂的背影,竟让她分不清梦与现实。
夏日的莲塘池光潋滟,不知从何时起,她喜欢坐在这里发呆,好像曾有无数个日夜,她都在这里戏水赏莲。
那些越来越深刻的熟悉感,终有一日在东方城主那里得到解释。
他目露怜惜,是叹息的声音:“长谙,你还没想起来吗?东方城,曾是你的家。”他指着莲塘对面那座石雕,“还记得吗?我曾背着你爬到雕像上去数星星。”
她闭上眼,在他一言一语中一点点回忆起过去。高大的男人背着小小的她,看遍东方城每一个角落,那时候,这座尊贵的药城,是属于她的家。
“你的父亲与我是故交,他死后你也失踪了,我找了你很多年。你还记得宁儿和你在这里玩闹时将你推下水的事吗?”
他面上浮现怀念的笑意:“宁儿第一次受罚便是因为此事,你还因此足足一月都不曾和他说话。”
所以才会将她留下来,给她足够的关怀。只因她曾是东方家族走失的姑娘,有与她早逝母亲九分相像的容貌。
她望着湖光池水,良久,颤抖的嗓音:“我爹他,是怎么死的?”
东方城主看向别处,语气低沉:“长谙,有些事我不想告诉你,你只需像你父母期望的那样,长乐平安。”
再一次进山采药已是盛夏,山外日头毒辣,山内却清凉幽静。她一步一步踩上青石台阶,在石阶的尽头处,青衣少年孑然而立,修长背影与梦中的画面渐渐重合。
她在原地站定,冰冷眸子映着绿影,渐渐盈上笑意,对着他的背影道:“真开心能在深山里遇到人,我叫长谙,你叫什么?”
他在绿光中缓缓转身,脚边花草衬着衣袂上的枯黄颓叶。冷泉清月的一双眼,苍白如雪的一张脸。
“阿月。”
她拍拍药篓,含笑的嗓音:“我需要一些珍贵药草,但是我不熟悉山路,你能带我去吗?”
他静静望着她,好半天,轻轻点头。
他带着她来到一座花草枯败的山谷,谷内药香四溢,她很容易便找到几株需要的药草。待她采完,阿月陪着她下山,就在那条长长的青石台阶上,她突然顿住脚步,回身笑意盈盈问他:“阿月,wǒ men以前是不是见过?”
日光照着他苍白面容,一丝血色也无,他仿佛疲惫地闭了闭眼,冷冰冰的两个字:“没有。”
绣着枯萝黄叶的衣袖却微微抬起,颤抖的手指将要覆上她的头顶,却被她察觉一把握住手腕。
她仍是笑着模样,语气里却没有半分笑意:“又要抹去我的记忆吗?”
他垂眸定定看着她,良久,微微皱起眉眼:“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微仰着头,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一日一日,一点点想起全部。”
已经不记得第一次相遇是何时,采药的少女,偶遇的少年,他总是沉默少言,以等人的借口陪着她度过山林可怕的夜晚,将她带到长满药草的山谷,翌日又将她送下山。幽深的山岭什么危险都可能发生,毒蛇,野狼,猛虎,她遇到过不止一次,每一次他都会出现,替她抵抗一切危难。
她在他的保护下度过这十几年的懵懂岁月,却在每一次下山时被他抹去记忆。每一次于她而言的初见,于他都不过是重逢。
她闭了闭眼,这些年比谁都坚强的姑娘,此刻却再也忍不住眼角的泪。
“能想起的第一次相见,是那个大雪天吧。你烧雪水给我喝,你说喝了雪水,会像雪一样白。”
“你说你没有名字,因为我喜欢月亮,你便以月为名。”
“在山脚遇到野狼那一次,是你先抱着我逃走,放在了猎户会经过的路上,我记得荆棘刮伤了你的手背,你却笑着对我说不疼。”
“每一次你都告诉我,你在等人,每一次我都会问你在等谁,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像是难过得不能自已,颤抖的手指捂住眼睛,眼泪却仍从指缝滴下来,“你在等我。”
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这些被他抹去的记忆又再次回到她的脑海,可她终于能明白每一次见到他时莫名的心安与信任,她以为这些年自己一直都是一个人,原来他一直都在啊。
像夜幕温暖的月光,时时刻刻将她照耀,护她长乐安康。
握住他手腕的手指寸寸下移,直至与他十指相扣,她满脸是泪地望着他,笑容却明朗:“是山鬼还是神仙,都没有关系。阿月不要再躲着我了,好吗?”
他抿起毫无血色的唇,眼底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颤抖而沙哑的字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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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七,长谙一大早便进山,不同于往日采药的装束,有精致的妆容和美丽的衣裙,七月乞巧,她想要阿月陪她下山。
他站在山神庙前,衣袖如枯蝶贴着孱弱身姿,“长谙很想和我一起下山游玩吗?”
她仿佛没察觉他的虚弱,握住他冰冷手指,含笑的嗓音:“我想和阿月一起放花灯,猜灯谜,买好吃的零嘴,就像世间所有的恋人一样。”
他垂眸看着她,不爱笑的面上缓缓绽出笑意,弯着唇角,是温柔模样:“既然是长谙期望的,我答应你。”
他们牵着手走过林间幽道,踏下青石台阶,在最后一阶石阶处,他回头望了眼风声呜咽的山林,然后转身向前,毫无犹豫。
这是他第一次下山,一切于他都是陌生的。他从未见过这么多人,听过如此热闹的叫卖,他们在拥挤人群中穿梭,相握的手却一刻也没有放开。
只是一步一步,他开始觉得越来越累。长谙握紧那双毫无温度的手,仍是笑意盈盈的声音:“阿月,你说那盏花灯会带着wǒ men的愿望飘到什么地方呢?”
他握紧她的手指,疲惫却温柔语气,“想知道的话,wǒ men跟上去看看吧。”
穿过十二洞桥,穿过护城河岸依依杨柳,载满心愿的花灯在河面飘飘荡荡,顺着流水飘到了山脚。
身后人音已散,花灯就停在青石台阶旁的水塘边,长谙俯身去捡,身后山林突然风声呜咽,他甩开她的手,转身奔上青石台阶,长谙有些发抖的声音叫住他:“阿月,不要去。”
他脚下一顿,缓缓回身,她已追上来,就站在高一阶的石阶上,缓缓握紧袖中短刀,架在他的颈上。
他偏着头,闭了闭眼:“原来长谙一直在骗我。”
他能感觉到他守护的仙药正在被连根拔起,将他骗下山,不过是为了让东方城的人能去到那片山谷采药。
她拿刀的手在微微颤抖,嗓音却仍然带笑:“你不是一直也在骗我吗?”她离他更近一些,唇畔几乎贴着他的耳际,是亲密无间的姿势,“你一次又一次救我性命,不过是因为你杀了我的父亲,而在愧疚赎罪不是吗?”
天边落下一声惊雷,他猛地一颤,动了动毫无血色的唇,却说不出一个字。
她半仰着头,下巴枕在他的肩上,就像一对恋人在紧紧相拥,握刀的手却力道渐重。
“怎么不说话,怎么不反驳我?阿月,只要你说一句你没有杀他,我就信你。”
可他没有出声,他只是紧紧捏住衣袖,似要沉默到天荒地老。
她笑了一声,眼泪却不可抑制地落下来。东方城主告诉她真相的时候,她是不信的。东方家族发现了山谷的药田,派了父亲作为守药人日日照看,可想要吸取仙药灵气的山鬼杀了父亲,霸占了那片药田,甚至整座山林,令这座山成为东方城的禁地。
她不愿相信,可他用沉默坐实了所有真相。
“阿月。”就像无数次,她叫出他的名字,“我杀不了你。你是我的仇人,也是我的恩人,可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短刀缓缓落地,她侧身踏下台阶,背对着他:“也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一步又一步,她踩着石阶而下,这条他们一起走过无数次的青石台阶,却总是一个向着山上,一个向着山下,就像他们永不可能交汇的命运。
她不知道此刻站在身后的阿月是何种模样,她没有回头看上一眼,只是一步步踏下石阶,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毕生力气。
黄昏的光影漫下来,当她终于走完这条并不漫长的石阶,山脚的水塘倒映出她满头的白发。
而身后山林卷起狂风,夹着熊熊火光,就像落幕的夕阳,烧红了半边天空。
东方宁找过来时,整座山林已化为焦土,无论是那片药谷,还是觊觎药谷的东方城主,都在这场大火里消失殆尽。
满头白发的长谙就蹲在山脚的池水旁,像一具没有生气的雕像,随时都会支离破碎。
他在她面前站定,含着苦笑的嗓音:“长谙,跟我回去吧。”
她终于抬头,没有情绪的一双眼,“回去?”突兀轻笑一声,“天下之大,再也没有我想去的地方了。”
冷风吹开满山焦灰,像天地之间纷纷而下的细雪。而她在这场细雪中渐行渐远,仿若走向生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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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满赤红之水的茶盏已变得清澈,流笙轻点水面问她:“你想知道什么?”
她蹙着眉头,迷茫的语气:“我想知道我的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看向水波荡漾的茶盏,嗓音微微发抖:“我想找到阿月,可我找不到他了。”
流笙叹出一声气:“你怎么可能找到他,在你白发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
她猛地抬眼,不可置信的神情:“怎么可能?他是山鬼,他怎么会死。”
流笙看向窗外迷蒙的天,没有情绪的声音:“连神仙都会死,何况只是山魅。”
茶盏一晃,渐有画面浮现。
是幼时的她在东方城和父亲嬉笑玩闹的画面,她记忆中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东方城主,而是她的父亲。
东方城主表面与父亲兄弟相称,暗地却想尽办法想将医术出众威胁到他的父亲逐出东方城。她五岁那一年,他等到了这个机会。
她的确曾与东方宁玩耍时被他无意推下水,可真相是她溺水而亡。
少不经事的东方宁哭着将这件事告诉东方城主,他却利用这个机会教唆她的父亲偷走东方城珍藏百年有起死回生之效的仙药。
已经失去深爱的妻子,将全部爱与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的父亲毫不犹豫便冒着被彻底逐出家族的危险偷出仙药,抱着她的尸体逃走了。
可那仙药的起死回生之说不过是传言罢了,她没有活过来。中年男子再无念想,跪在山神庙前痛哭流涕,却惊动了山中精魅。
他无法理解人类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可他认识男子怀中的小姑娘。每一次她随父亲进山采药,总能在细密叶缝里发现刚刚能幻化为人形的他,朝他露出甜甜的笑。
她是第一个看见他的人,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就已经死去,他想要救活她。
山魅能够以自身灵气为引,将生机转移,于是当男人将突然现身的他当做神仙,磕头求他救自己的女儿一命时,他没有拒绝。
将父亲的生命转移到女儿体内,她活了过来,深爱女儿的父亲却代替女儿死去。
她带着他的灵气渐渐长大,每一次进山他都能感觉到她。可山魅本不该和人有任何牵扯,为了不牵连到她,每一次都要耗费灵气抹去她的记忆。
有谁知道,他有多希望她能记住他。
直到她被东方城主认出来,他们认为她的死而复生是仙药起了作用,便心生恶念打算将她放血炼丹,重筑仙药。
她曾以为是东方宁救了她,可如今终于看清,在那样漆黑的一个雨夜里,青衣少年携风雨之势而来,总是清冷的少年犹如修罗,抱着鲜血淋漓的她冲出了东方城。
她捂住嘴,眼角无声掉下一滴泪,听见流笙叹息的声音:“山魅因山林精气而生,终生不可离山,一旦下山,便如同将树根从土里拔出,自断生机。”
伴着流笙缥缈嗓音,她看见暗无天日的山神庙前,阿月不顾已受损的身体,以灵气为引,抽取半山树木的全部生机,转移到了她的体内。
他青衣之上的绿萝翠竹正在片片枯萎,就像他的渐渐枯萎的生命一样。
而不明真相追过来的东方宁看见了全部。
他从父亲那里知晓她就是曾被自己失手杀死的姑娘,满心内疚怎能再下杀手,便将在林中所见一一告知东方城主,令他放过长谙,转而对阿月下手。
东方城早知山中有一片长满奇珍仙草的山谷,但每次寻药皆被山鬼阻挡,后来便也放弃,如今只要利用长谙杀掉山鬼,那片药田便能被他们占为己有。
于是故意诱导长谙已经忘却的幼时记忆,令她相信阿月杀害了她的父亲。而因阿月太过虚弱,那些被他抹去的记忆便渐渐被长谙想起。
她不愿意相信阿月对她的好皆是因为愧疚,可当她质问他时,他怎么能让她知道她父亲是以换命为代价才让她活下来。若她知道真相,在今后的岁月里都将背负内疚与痛苦。
他只希望她能一世长安,哪怕她误会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至今仍不明白人类的情感,可他却愿意用性命来爱这个姑娘。哪怕陪她下山就会加速死亡,哪怕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之上,哪怕那一日她所有的笑颜都是伪装,可那是他最开心的一天。
他们一个向着山上,一个向着山下。每行一步,他的生命在流逝一分,每行一步,她的长发白了一寸。若她回头看上一眼,便能看见那个孤寂的青衣背影在渐渐透明,彻底消失于这人世间。
可她没有回头。
直到她走到山脚,山中腾起大火,那是他拼尽最后一丝灵气烧毁不能被人类得到的仙药山谷。山林毁,山魅亡,她的体内失去属于山魅的灵气,顷刻白发,这就是所有真相。
这样残忍,令人无法承受的真相。
她捂住眼,已无力哭出声,逃也般的离开了茶舍。
流笙望着她的背影,低低叹出一声气。这世上总有这样一类人,你永远不知道他有多爱你,也不知道他是怎样在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