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坟在草帽子山的东坡,在众多的坟茔里,显得很不起眼。这里是家乡人的共有坟地,后来承包给一个养蚕专业户。家里的老人再去世,到山下安葬时,养蚕专业户就收“安葬费”了。最初是一二百元,现在已涨到一二千元了。难怪家乡人抱怨,这个养蚕专业户太黑了,活人的钱好赚,死人的钱也下得眼赚?这时的人都咋的了?尽往钱眼里钻!
说起来我的父亲是一个很奇特的人,他的一生充满神秘。父亲的外表在我的印象中十分的温文儒雅,性格极好,从不打骂子女,也从来未见他与谁争吵,乡邻们没有不夸他好的。父亲最神秘的地方是他不但和人交朋友,还喜欢和黄鼠狼交朋友。记得小时候,我常和父亲去河边打鱼摸虾,在草甸子里如果遇见黄鼠狼,父亲便会脱下头上的草帽,把黄鼠狼轻轻罩住。等打鱼归来再拿起草帽,把一直待在里面不动的黄鼠狼取出。如果没有草帽,父亲就把黄鼠狼放在鱼网的网兜里背着,那黄鼠狼也乖乖地一动不动。
每逢逮到黄鼠狼,父亲都把它们放在仓房里或外屋的厨柜下,让它们横扫屋内外的老鼠,看家护院。为此,相邻们都对父亲羡慕不已:“人家养猫抓耗子,老刘头都能让黄鼠狼看家护院,能人!能人!”那时,我的伙伴来我家玩,一进院,总忍不住回头回脑地四下看,生怕从什么地方蹿出黄鼠狼来咬他们的脚。
三奶对父亲熟知黄鼠狼的习性印象最深。有一年,父亲来给三奶祝寿,走到后面的柴垛前突然站住。他告诉三奶,这儿有一只老黄鼠狼。柴垛当时是伯父刚垛成的,三奶不相信父亲的话,问他怎么知道的。父亲回答,他听见了老黄鼠狼的呼吸声。三奶便让父亲把老黄鼠狼弄出来,父亲却说老黄鼠狼是保家仙,就留着它看家护院吧。这件事后来被乡亲们当作笑料讲,都说父亲故弄玄虚,谁也没再理会。直到多年后伯父挪柴垛,真的发现一只老黄鼠狼领着全家的老小往仓房里搬家。大家好奇地看着它们大摇大摆地搬进新居,惊叹之余才想起父亲当时的话,不由得佩服父亲神奇,渐渐地传成神话一般。
抛去那些救黄鼠狼、与黄鼠狼共眠、令黄鼠狼看家的事儿不说,单说父亲和酒友打赌唤黄鼠狼的事。那年父亲的酒友喝醉了,父亲便把他安置在生产队的小食堂的里屋住下。父亲突然想起这位酒友说他是“吹牛皮不上税”,便想捉弄这位酒友,吹了几声唿哨,就唤来几只黄鼠狼爬进他的被窝。半夜里,那位酒友吓得半死,鞋也没顾得穿,光着脚丫子跑到我家来敲门,说黄鼠狼趴在他的鼻下吸酒气,愣是把他肚里的酒儿给吸去了!又和父亲打赌:“你若是当我的面再把你的黄鼠狼朋友唤出来,我请全村人喝酒!”当时全生产队的人都轰动了,如同看戏法一样把生产队的会议室挤得水泄不通。父亲在众人的眼皮底下取出一顶草帽,让那位酒友检查后扣在会议室中央的地上。扣好之后,父亲转身去给村里的一个小孩打针(当时父亲是村里的赤脚医生),留下一群人大眼瞪小眼地盯着那草帽。
过了好一阵子父亲才回来,当着众人的面一掀草帽,果然在草帽里卧着一只黄鼠狼。只见父亲一摆手,那黄鼠狼嗖地一声蹿上窗台,吱地一声跳下窗台,蹿进仓库里。
父亲常说,黄鼠狼是有灵性的东西,是鬼魂的引路者,要是被人们打光了,鬼魂就找不到去阴间的路,会在世上游荡。父亲每回这么说的时候,wǒ men都很奇怪。要知道他是个儒雅的人,又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与情与理,都不该说出这种神巫的语言,何况在那个破四旧的时代。但父亲偏偏就这么说了,而且经常说,他制止乡亲们无端地去捕捉黄鼠狼。
除了黄鼠狼以外,父亲眼中有灵性的动物还有一样,那就是夏日里漫天飞舞的蝴蝶。他说蝴蝶是飞往彼岸的引路精灵,和黄鼠狼一样重要。说也奇怪,父亲去的那天,野外多了很多蝴蝶,多得异常。安葬时,它们成群结队地栖在草尖,或者盘旋在树丛里,远远望去,整个山脚下都是五彩缤纷的蝴蝶,十分诡异。想着父亲的这些往事,不觉我已经来到草帽顶山的东坡。大大小小的坟茔挨挨挤挤地掩映在绿树丛中,而那盖满山坡的树丛上,都挂满了手指粗的绿蚕,看来养蚕专业户又迎来一个丰收年。细瞧,不远处的树丛下有一个茅草屋,待我走近了些,茅草屋里便走出个老人。这老人精神饱满,没牙的嘴巴下挂着花白的胡子,头上已经秃顶了,脸上布满了皱纹。“老人家,你好!你这是……”我明知道他就是养蚕专业户,却故意搭讪道。“一到七月十五,我就得住在山上,这几天来上坟烧纸的人多,有的下山时就顺手牵羊,把我养的蚕偷走了。唉,他们就像麻雀似地跟我打“游击战”,撵了这波来那波儿,防不胜防啊……”老人此时也看到了我手上的纸钱,笑着坐到门口的石头上和我说话。“这么大年龄了,应该让你的儿子来看山,也方便些。”“他们不行,都胆儿小,晚上不敢住在这里。我是土埋到脖儿的人了,不在乎这坟圈子了,一个人这样看护场子,倒也是满惬意的。”老人抚着身下的石头,安静地说道,笑了笑盯着我手中的纸钱问:“给亲人送钱来了?”“给父亲。”“去了多久了?”“好多年了。”“就在这山的东坡吗?”“是的。”“这些年,一到七月十五我都来这里住上些日子,却很少与来往的人搭话,一个是你,一个是位很奇怪的秃顶老人,愿意和我搭话。”“哦?”我好奇地望着这位养蚕专业户,“怎么奇怪法?”“这个秃顶老人样子像个有知识的读书人,却都是夜里来,哪次都坐在那块石头上。哪次都带一瓶酒来,邀我对饮,旁边还蹲着些他领来的黄鼠狼。他和我对饮时,还洒些酒给那些黄鼠狼喝。它们也不客气,把倒在石板坑里的酒喝个精光,还吱吱地喝出响儿来。”“这几年七月十五前后他都来吗?”我问道。养蚕专业户点点头说:“我当时吓了一跳,问他是谁。他告诉我是山上的人,晚上睡不着觉想喝点儿小酒,一个人没意思,看你也是一个人,就拎着酒瓶子奔你来了。古语说得好,烟酒不分家嘛!”“后来呢?”我莫名地,突然对这个秃顶老年人很感兴趣。“后来我俩就是好朋友了,喝得也对撇子,哪次他带的一瓶酒,我俩都喝个精光。他告诉我,他以前就住在草帽顶子南边的靠山屯,还说了一些山前山后的酒友,有的酒友我也认识,可惜他们都过世了……”我心中一动:“你跟我说说这个人,或许我认识。”“这个呀,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就是做了那么几天酒友。估计是山后坡靠河屯那边的,若不然他不能从山上来。噢,对了,他还说他是先生,会扎针,连鬼门十三针都会,黄仙、狐仙都是他的朋友,它们都怕他那根针,才和他交朋友的。我相信他的话,哪次他来都领些黄鼠狼为伴的……”养蚕专业户回忆道。“那些黄鼠狼特听他的话?”我追问道。“那还有假?一次我和他坐在门口喝酒聊天,一只黄鼠狼突然蹿到我跟前要喝我的酒。我急了,操起根枝条要打死它。他却制止我,问我是不是很烦黄鼠狼,我说当然很烦。若抢你的酒喝就好了,你不烦。他就说既然它敢抢你的酒喝,我可以命令它们都回去,往后也再不往你这领了。”“后来呢?”我紧张地问道,“后来真的很奇怪,他再来喝酒聊天时,黄鼠狼没再出现过,真是神了!”说到这里,养蚕专业户若有所思,突然问我:“你认识这个人吗?”“他是不是很胖?白白净净的?说话慢条斯理的?”“对!就是这个样子!”养蚕专业户点头肯定:“而且这个人左手端杯时总打颤,他自己说是喝凉酒坐些的病根……”“我知道他是谁!”我突然感到养蚕专业户越说越像我的父亲了,却没有告诉他,只是说:“他是我的一个亲戚。”“原来是你的亲戚哪,很有意思的一个人,又一年来没看见他了……”养蚕专业户微笑着告诉我:“我俩的酒量旗鼓相当,话也投机,是对撇子的酒友。你若碰见他,告诉他再来喝酒。这回不用他带酒,我准备了四十斤的老白干呢!”我点头应着,站起身和他告辞。“对了,你这个亲戚还告诉我,他再来喝酒时白天来,还要给我带来一群蝴蝶,问我烦不烦蝴蝶……”养蚕专业户喋喋不休的话语仍在我的身后传来。
烧完纸钱,我在父亲坟前磕了三个响头,依依不舍地离去。百余步后,我回头眺望,看见父亲的坟头仍有成群的蝴蝶在飞舞。我知道,是它们陪伴着父亲走向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