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刘学兵
“娘——”
安慧站在门口,看着娘一头的白发,怯怯地叫了一声,泪水便夺眶而出,再也说不出话来。娘正在院子里筛选黄豆种子,黄豆在她手里的筛子里哗哗地流动着。听到安慧的叫声,娘愣了愣,手里的筛子便咣地一声掉在地上,数不清的黄豆倾泻而下,四处逃散,恨不得找一个角落躲得严严实实。爹听到声音,从里屋走出来,一看是安慧,脸色就变了,仿佛看见了仇人。
爹说:“回来做啥?在外面死了才好!”
安慧嘴唇嚅动了一下,想说什么,但是爹嘴里滚出的一个字把她想说的话堵回了肚子里。
爹粗声粗气的声音一直都没有变:“滚!”
安慧不敢看爹那仿佛要喷出火来的眼睛,只得转身离开。
安慧听到娘在失声痛哭。
安慧快步离开,直到娘的声音在耳畔消失。她抬头望了望天空,阳光很好,很温和,也不扎眼,好像在欢迎安慧。安慧向左边走了几步,走出了大路,走到人家地里去了,差点踩到了几棵玉米苗子,她赶紧又回到路上。然后,安慧又向右边走了几步,依然走出了路,走到荒地里去了。安慧慢慢回到路上,往前走几步,又往后退步,闭上眼睛,呼呼地抽了几下鼻子。自由真好啊,随便一个地方,可以往左,也可以往右,连呼吸空气都是那么自由自在,酣畅淋漓。
过去的几年,对于安慧来说那几乎就是一个噩梦。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重新开始,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是,想到爹那愤怒的眼神,想到娘那无奈的痛苦,真的一切都来得及吗?
一个女人从对面过来了,安慧认识她,她是自己的同学,他们从小学一直读到高中毕业,感情不错,尽管过去了那么多年,但是她的模样没有太大的变化。同学也认出了安慧,有些惊讶,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她确认是安慧后,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回来啦?”安慧嘴里嗯了一声。她感到很羞愧。从“里面”走出来的那一刻起,她就害怕别人问自己“回来了”这样的话,但是,别人不这么问,又能怎样问呢?同学说:“回来了就好。”安慧就讪讪地笑。同学说:“去我家坐坐吧。”好多年都没有和同学往来了,安慧实在不好意思走同学家去,只是在嘴里嗯了一声。同学很热情,有点不放弃的意思。安慧正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恰好村长路过这里。
村长比安慧大几岁。安慧没有出事之前,村长就已经是村长了。
村长看见安慧,显得很热情和高兴。没等安慧开口,他就迎上来拉住安慧的手说:“回来了回来了,早该回来了,人嘛,谁都有犯错误的时候,只要改正了,都是好人。”村长的手宽厚有力:“好好找份工作,好好过日子。”也许是发现有几个人在往这边张望,也许是发现安慧的神情不太正常,村长连忙放开安慧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什么困难,记得来找我。”
安慧心里热烘烘的,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镇子里还是那么热闹,和从前的热闹一样。那一瞬间,安慧产生了一种错觉,过去的一切仿佛从来就不曾发生过。
很多人都认识安慧,他们都和安慧笑着打招呼,就像从前一样。临江的茶馆依然生意兴隆,本来就很胖的老板现在看上去更胖了。安慧当年就是在临江茶馆被警察带走的。安慧依稀还记得当时老板的眼神,他正为自己泡一杯茶,哆哆嗦嗦的,滚烫的开水从茶杯里溢了出来,流淌了一地……
在镇上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安慧还是想到了回家,无论怎么样,那毕竟是自己栖息的地方,温暖,温馨,让人倍感踏实。
是在回家的路上遇到杨光的。
杨光还是和从前看到安慧一样,老远就露出憨厚的笑容。他们好过一段时间,一直到安慧出事。后来安慧听说杨光结婚了。安慧也没有在意。人活着,谁也没有义务等谁。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走了一段路,杨光吞吞吐吐地说:“能……能去我家吗?”
安慧说:“嫂子呢?”
杨光说:“哪里来嫂子啊?”
安慧就不言语了。
安慧最终没有到杨光家里去。
安慧想,不管以后去不去杨光家,自己首先要回家。
当安慧站在自家院子门口的时候,夜色早已把四周笼罩在一片黑暗里了。她在想自己该不该进去。爹那愤怒的眼神一直就没有在她面前消失过,她真的不敢去面对。
正在犹豫,门开了。先走出来的是爹,接着是娘。爹手里拿着手电筒,不停地四处乱晃。爹手电筒的光柱射到一个地方,娘便走到那个地方,嘴里叫着:“安慧……慧。”
泪水在安慧的眼眶里打转。
安慧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自己做错了事情,怕爹责打,不敢进家门,就躲到屋檐下的柴堆里,一直到天黑也不敢出来。
那个时候,爹和娘就是这样打着手电在院子里的每个角落里寻找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