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里亚特女裁缝(中篇小说)
路远
这是一个关于母亲的故事,年代有些久远,像一块已经褪色的布料
1
从来没有上过学的葵花并不知道,那个怪异的天气是一种百年不遇的自然现象。
那年早春,当她站在一大片一望无际的荒凉的土豆地里,呆呆地仰起头来眺望着天空的太阳的时候,发现刚才还明晃晃毒辣辣的日头,此刻变成一个黑乎乎的轮廓,像一只不祥的乌鸦蹲踞在一片虚无中。
很多年后一位女作家告诉她说,其实那个黑太阳并非老天爷作祟,而是一场太阳风暴,在太阳系中所扬起的太空灰尘和天体残片,阻挡了百分之九十的阳光。母亲却依然不肯相信,固执地摇头说:“那一定是天老爷在显灵哩,要不,我咋会在那时候遇见了那枪崩头呢?”
她所说的“枪崩头”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养父。
口外察哈尔的风一年四季都是硬邦邦的,尤其是春天的风,简直就是一把把小刀,扎在人脸上生疼。所以葵花下地干活儿的时候,总要用一块头巾把脸包起来,只露出两只毛乎乎的眼睛。只是她的手就没那么幸运了,从刚刚解冻的泥土里寻觅那些去年秋天遗落下来的土豆,光凭一只小耙子不行,得用手去抠,十个指头都得与那冰块般的土豆接触才行,这么一来,她的每一根手指头肚儿上都“变裂子”哩,指甲盖儿与肉结合的部分先是渗出细微的血,后来是脓,一阵阵地疼。她直起腰来,用左手揉着右手的手指肚,或者用右手揉搓着左手的指头,这样便能缓解一下那讨厌的疼痛。
土豆在这里被叫做“山药”或者“山药蛋”,是穷人的救命粮。这儿的黄沙土壤特别适合山药生长,每年,庄户人在野外大面积开荒种植土豆。秋天收获时,总会有些因为粗心大意而被疏忽的土豆,有的被埋在土里,有的则露出半个头儿来在浮土上。在旷野冰冻了整整一个冬天,这些土豆已经被冻得发黑。虽然颜色不大好看,但在春荒时节,却是人们充饥的极好食物。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应该怎么样把那些冻土豆捡回家,化开,再将里面的酸涩的水分挤压出来,然后放在笼屉上去蒸。蒸熟的冻土豆很有韧劲儿,咬上去感觉是在吃肉。
葵花的婆婆是典型的小脚女人,她最讨厌的是媳妇那双大脚,更讨厌媳妇眉心的那颗梅花痣。那颗痣是灾星的标志——自从葵花嫁进来之后,这个家就接连不断发生着灾难:先是老公公病倒瘫痪;然后是天灾,地里颗粒无收;最后便是儿子躲丁,被砸死在一孔废窑里
丈夫死后,葵花成了婆婆的出气风箱,不管怎么拉,里里外外都是气。她的小女儿灵芝只有三岁多点儿,不管吃甚,都吃得香甜,狼吞虎咽的样子。婆婆骂她是饿死鬼转的。自从给孩子断奶后,婆婆容不得她待在家里,非要把她从家里赶出来,让她到春寒料峭的田野里去刨山药。
今天运气不赖,出来没小半天,她已经刨出半竹篮冻山药蛋。那些黑色的块茎一个个冻得像铁疙瘩似的。她知道只要把它们化开,然后挤压掉水分,它们就是绝好的美食!
葵花一边在一半冻土一半变酥软的土地上挖掘着、寻觅着,一边想着心事儿。她十六岁嫁人,今年刚刚二十岁,原本是个不爱动心思的女子,可是自从死了丈夫之后,她不得不认真地考虑一下未来了。
是的,自己妨死了男人,又没能给婆家生下个能传宗接代的儿子,这就是她的罪过!她还这么年轻,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可是汪家能让她这么平静地一直生活下去么?这些天她一回到家,就看见婆婆和公公在窃窃私语,一看见她马上住了嘴,什么也不说了。他们似乎在预谋着一件事情,而这件事情,无疑是与自己有关的。什么事情呢?难道他们是想把她送回到娘家吗?如果真是那样,倒也合了她的心愿了。大不了带着孩子一起回娘家吧,反正这世道也变了,大家都嚷嚷说解放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年代已经过去了。
风依然小刀般割着人的脸。她把头巾往紧捂了捂。抬眼望去,附近沟洼里还有积雪没有消融,但那雪经过一个冬天的风吹日晒,已经像一块破抹布一般陈旧不堪了。有一只灰鼠站立起来向她这边张望着,也许它是寒冬之后第一只从洞穴里跑出来的野鼠罢?
日头已经爬到了头顶上。她又抬眼望了一下——快晌午了啊!可怜的灵芝一定正在家里哭嚎着呢,每当这时辰,孩子就饿上啦。这些日子她在地里忙,根本没时间回去给孩子做饭。一想到小女儿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她就难受得不行。可是又能咋办呢?孩子的生日又要到了,过了生日就又长一岁。可等她长成大闺女,那还早哩!倒是她的食量天天增大,个头儿也疯长,看上去倒像是五岁多的样子呢
心里正想着孩子,几乎没有任何预兆,黑暗就一下子降临了
2
大约正午时分,太阳突然黑了,黑得迅速,黑得吓人。
葵花从来没有见过这场面,顿时吓呆了。她放眼望着田野,空旷的田野盛满了阴暗。四下里看不到一个人。她不明白天气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这时候只有她刚才在地埂上拢的那堆火散发着明亮的光芒。昏暗中从远处望去,那堆火特别醒目,成了一个标志。火焰毕毕剥剥地烧着,火星子爆裂出来,像过年放的礼炮一样蹿着明丽的光色。这堆烧旺的火却愈发衬托出四周的黑暗。她感觉到了恐惧,正思索着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时,突然听到一声刺耳的枪声。
其实她并不能确切地辨别出那是枪声,以为是炮仗声。可正月早就过完了,龙抬头也抬过了,谁家有钱没地方扔,会放炮呢?
偏远的山洼里能听到枪声也是极少的。日本人在的时候响过几枪。后来闹土匪也响过几枪。大概是因为这儿太穷了,所以日本人和土匪都不常来。不过前几天从镇上来了一挂马车,车上坐着四五个穿着黄土布军装的年轻人,还有一个鼻梁上架着个二饼眼镜儿的,大家叫他“苏教导”。葵花不知道“教导”是多大的官儿,反正,别人背着的是长枪,他腰里挎着的是短枪,而且他的“洋迷迷”(注:衣服口袋)里别着一杆钢笔,这说明他肯定是个当官儿的。听人说他们是县里派下来的土改工作队。她也闹不机迷(注:不明白)甚个是土改,也懒得去打听。总之这些与自己都不相干,管它做甚呢!不过,有一位留着短发的女同志在村里做演讲,她去听了几句。有些句子倒让她心动——妇女解放啦,婚姻自主啦,寡妇可以改嫁啦
如果寡妇可以改嫁,那自己为啥还要待在汪家吃苦受气呢?为啥不能离开呢?
从那时起她的心眼儿就开始活动了。她决定离开汪家,一定要离开。只是,离开之后,去哪儿呢?
思来想去,居然寻不到一个去处。当然可以回娘家,可是娘家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突然再添两张嘴,这不是要爹娘的命吗?更何况,爹的观点和婆婆一样,认为她是个扫帚星,她到哪儿,哪儿就不吉利。所以爹一见她就拉个驴脸儿不说话。她就是去讨吃要饭,也不愿意看那张驴脸,所以,娘家是不能回的。
夜儿黑地(注:昨天夜里),她到院子里取灵芝的尿罐子,听见婆婆公公又在屋子里嘀嘀咕咕说什么。她多个心眼儿过去听了一下,听见他们是在说她,声音压得低听不太清楚,只听见:“三喇嘛沟牛家人家愿出四块大洋哩,还不算一只羊,几袋子山药蛋呢”“那孩子咋办?”“孩子姓咱家的姓儿,当然得留下啦”“那要是她不情愿哩?”“不情愿?由不得她哩,一根绳子绑了狗日的,她能咋的!”
那两个声音一高一低,一粗一细。公公虽说瘫在炕上下不了地了,可嗓音比以前更大了,说话说像拿喇叭筒在吼。
那时她的思绪一下明朗起来——他们莫不是要把我绑起来卖到三喇嘛沟?
怪不得今天早上出门下地的时候,婆婆一反常态,笑眯眯地看着她,叮嘱她今天早点儿回来,还让她换上一身过年穿的新衣裳
在地里捡冻山药蛋时,她已经完全明白了自己眼下的处境:自己就是一只被捆绑住的羔羊,要杀要剐或者是卖给他人,全由主家一句话。天老爷呀,你都看见了吧?他们这是要把我往死路上逼呢!
想到这儿时,她全身发抖如筛糠一般。整整一晌午她都在思谋着这件事情:咋办?咋办?
听到枪声的时候她心里咯噔一下,仿佛是自己的胸腔突然爆裂开来。那声音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子,割裂开一大块厚实的黑暗。
3
由于天色太昏暗了,她几乎没看见那个人是从哪个方向跑过来的。她觉得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下子就落到她眼跟前。
惊愕只有一刹那,她认出了这个男人原来是德善镇的黑教员。
黑教员姓黑,他是去年一个人从河北桑干河那边来到德善的。德善是个小镇子,初小建了有几年了,附近几个村略富一点儿的人家都把孩子送到镇里去念书。如果是富裕人家的孩子要上完小,就得去天顺镇。德善镇的初小破破烂烂,要甚没甚,最缺的是教员。黑教员肚子里显然装了不少墨水,校长只和他说了三句话就决定留下他了。那三句话里有一句是俄语。葵花在前几天村里开妇女识字班的时候见过他。穿土黄军装的工作队里有个留短剪发头的女人,她热情得像团火,不由分说把葵花拉到了识字班。黑教员是工作队从镇里完小请过来的教员。他对村里的那伙大闺女小媳妇刚刚说了句“我姓黑”,大家就哄地一下笑起来了。听说过姓黄的姓白的姓红(洪)的,可谁听说过姓黑的呀?于是大家伙儿就都叫他“黑教员”。
黑教员讲课很有耐心。女人家都喜欢听。其实是喜欢去看那一表人才。黑教员梳着偏分头,穿一件非常合身的中山装,裤子上的两条笔直的裤线棱角分明,一双黑皮鞋擦得锃亮,苍蝇落上去会滑个跟斗。黑教员的面皮一点儿都不黑,很白,人就显得很秀气。村里的女人没见过这么秀气的男人,她们不关心他在黑板上写的那些字儿是个甚,目光始终跟随着这男人转,心想:这么精致的男人是咋生出来的呢?
葵花去听他讲课时怀里抱着灵芝。小灵芝不喜欢那地什,非得要走,拉着娘的衣襟,哼哼唧唧闹腾着。葵花咋哄也哄不住。正尴尬呢,黑教员走过来,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块水果糖,剥去皮儿,放进灵芝的嘴里。他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始终和蔼地微笑着。这一招极灵,小灵芝马上就不闹了。她从来没有吃过水果糖,那种奇异的甜味儿一下就征服了她。葵花从他身上嗅到一股洋胰子的香气。那是她一辈子头一回从一个男人的身上闻到了香味儿。
为了那一块水果糖,葵花心里牢牢地记住了黑教员。
小灵芝也记住了。
所以当她在昏暗中看到黑教员十分狼狈的样子时,还是感到万分的吃惊。
“你咋的啦,黑教员?”
黑教员已经不是前些日子那种温文尔雅的模样儿,光滑的头发乱得像秋天田野上的沙篷草,脸上涂抹着血污,脚上那双闪亮的皮鞋已经黯淡无光,并且只剩下一只,另外一只光着脚板子。他的目光比被猎人追捕的狼还要绝望。他喘着粗气对她说:
“他们抓我你帮帮我好吗?”
葵花不知道他说的那个“他们”是谁,但是她马上明白了这个男人遇到了危险,需要她帮忙。她惊恐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帮不了他。黑教员用失望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转过身去,身影马上消失在那浓如烟雾的黑暗之中。
那时,不由自主地,葵花“嗨”了一声。这一声把那已经消失的身影又勾了回来。
葵花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用下巴颏朝着一边微微点了一下。黑教员如惊弓之鸟地望过去,目光落在附近的一大堆山药秧子上。那还是去年秋天起山药时留下来的。也不知是哪家懒庄户人没有把这些山药秧子拉回家当柴烧,所以整整一个冬天它们就一直堆在这里。
如果那天不是老天爷帮忙的话,黑教员是不可能被隐藏住的。那些土黄军装的人目光敏锐、搜查得极为仔细。他们和黑教员一样,也是奔着火光来的。他们到来时,看见葵花安详地坐在火堆旁边,不紧不慢地吃着她的烧土豆,吃得很香甜,两个腮帮子鼓得满满的。烧土豆的香味儿在空气中温情地扩散着。当他们向她问话时,她连眼皮儿也没撩一下,被嘴巴里的土豆噎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看没看见有个男人跑过去啊?”
“见见了”
“往哪边儿跑了?”
“那边。”
葵花胡乱指了一个方向。她的眼角忍不住往那堆山药秧子上瞄了一下,见那边平静如常,就飞快地收回了目光。不料她的这个眼神儿被其中一个队员看见了。那队员心怀疑虑地走向那堆胡乱堆放的山药秧子前。他手里端着一杆上了刺刀的长枪,举着刺刀向那秧子堆里一下下扎过去。
葵花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给咬了一口,但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那种等待疼痛到来的时刻比疼痛还要难熬十倍。幸好这时候那个短剪发头的女同志气喘吁吁地赶来了,她认出了葵花。葵花对着她指了一下,那是刚才她胡乱指的方向。短剪发头便骂那几个男人:“笨毬货,朝那边跑了,还不赶紧迫呀!”
那几个男人似乎很听短剪发头的话,一起朝着那个方向跑去。他们的身影很快便融入深沉的暗色中。
傍晚时,葵花把黑教员送到了附近的一孔废砖瓦窑里。破窑已经岌岌可危。葵花在心里祈求:天老爷呀,今儿黑地,可千万不要落雨呀!
4
由于骤然而降的昏暗,葵花已经彻底搞不清时辰了。天一直就是那么昏暗着,仿佛那股浑浊会永远笼罩天空。
在那孔废窑里,我的母亲葵花,做了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逃亡!
其实逃亡的念头这些天一直麻线团似的缠绕着她的心。不过,那还是一粒游移不定的种子,虽然那种子已经萌芽,却缺少一种力量促使它生长成型。黑教员的出现,给了那粒种子足够的催化剂,使它在一瞬间膨胀起来并且瓜熟蒂落。
把黑教员安顿在废窑里后,葵花趁着天黑回了趟家。进院子时她看见院子外面拴着一头毛驴。三喇嘛沟的毛驴都长着一对儿白耳朵,她一眼就认了出来。她知道真的是牛家派人来了。她已经托人打听过牛家:那牛家有三个兄弟,老三是个傻子,每天除了见人就嘿嘿傻笑之外,连个里外都辨不清哩!村里人都管他叫“能带鬼”(注:鼻涕鬼)。要娶葵花的,正是这个三后生。葵花听了,心早冰瓦瓦地凉了。她恨狠心的公公婆婆,居然把自己卖给这样一个“能带鬼”当老婆,那还不如让她死了更好呢。
没有惊动公公婆婆,她把昨天夜里就准备好的小包袱偷偷地从自己的房子里取出来。那里面是她的几件替换衣裳,还有几块面人儿馍馍,是过大年时她偷偷藏起来的,以备急用。那面人儿放得时间久了已经发干龟裂开来,但是用来充饥还是管用的。
离开之前,她蹑手蹑脚走到婆婆的窗户前,透过窗纸窟窿向里窥视着。她想最后再看一眼她的女儿灵芝。她的目光刚好看到女儿那稚气的半张脸,其余半张脸被糊窗户的麻纸给遮挡住了。当她看到小灵芝并非像她想的那样闹腾,而是很乖巧地坐在炕上,静静地喝着一碗玉米面糊糊,下巴上涂满了黄色的粘巴巴的糊糊,可她的小脸儿上始终洋溢着幸福的光泽。婆婆递给她半块馍,她接过来香甜地吃起来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的母亲葵花铁下心来,决定背井离乡,远离这片土地。我不知道那时候泪水是不是模糊了她的眼睛,但我知道,一个母亲如果做出这样的决定会有多么艰难!
一个女人,可以很柔弱,也可以很刚强。葵花应该是二者兼而有之。我猜想,她之所以能舍弃小女儿而不顾,毅然离开那个穷乡僻壤,开始了她另外一番命运,与其说是生活的逼迫,不如说是性格使然。
母亲刚毅的性格在她上了岁数之后,尤其显得突出。她赢弱的外面下面藏着一颗十分刚强的心。在严酷的现实面前,她从来没有低过头。她生气的时候和特别高兴的时候,都会骂人“枪崩头”。
当她回到那孔废窑里的时候,黑教员已经昏然入睡。她静静地坐在他面前看着他,等着他醒过来。早春的夜寒气逼人,尤其是塞外之地察哈尔,节令不过小满依然是冬天的感觉。黑教员穿得很单薄,他逃出来时身上只有一件深蓝色的绒衣。睡梦中他的上牙和下牙不停磕碰着,心身似乎依然笼罩在巨大的恐惧中没有脱离出来。葵花用有些悲悯的目光望着他,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把他从睡梦中唤醒。她推搡着他,低声说:“该走啦,在这里睡会冻坏的。”黑教员用发懵的目光看了葵花一会儿,似乎渐渐回忆起来曾经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很快站了起来,伸了一个已经麻木的胳膊和腿儿,盯着葵花肩膀上的那个小包袱问:
“你真的打算跟我一起走啊?”
葵花肯定地点了点头。
黑教员告诉葵花说,他打算往北走。北面,是辽阔的锡林郭勒草原。听说那里非常富庶,到了那里,不愁没有立脚之处。接着他又对葵花说:他有个表兄在那边的草原上做裁缝,那是一个叫布里亚特蒙古人的部落。他那表兄的裁缝手艺极好,去那边已经两年多了,被部落长留下,奉若上宾。葵花听到“裁缝”这个词语时心里怦地跳了一下,仿佛心门深处有一扇门没关牢,一只欲望的小兔子便从里面跳出来,用头拱她的心,拱得她心痒难熬。她有些羞涩不安地问:
“我能跟他学裁缝吗?”
黑教员似乎感到有些意外,他打量着葵花,看了一会儿,又抓住她的手看了一下,似乎是从她的手上来鉴定她能不能做裁缝。葵花从来没有被别的男人摸过手,感觉脸上热辣辣的。黑教员问她:
“你喜欢做裁缝吗?”
葵花肯定地点头。她指着自己的上身的花衣裳说:“这就是我自已做的呀!是我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呀”她还想告诉他许多,有关她手工活儿是多么的出色,可是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黑教员点点头不再说什么。葵花的心踏实了。她带来一件从家里偷出来的破旧的白茬皮袄,是她那死鬼男人放羊时穿的。她把皮袄递给黑教员。黑教员黔默接过来,甚话没说,穿上。然后,大步向外面走去。
外面,风儿正肆虐。大风掠过窑顶时发出一阵野兽般凄惨的嚎叫。天依然黑沉沉的,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他们就在那个不知是甚时辰的日子里上路了。
5
再次看见一抹青天,是他们上路的第三天早上。
那时他们已经搭上了一挂马车。那是几辆结伴去遥远的乌珠穆沁草原上的额吉淖尔盐场去拉盐的车。去时是空车,捎个脚不成问题。由于是空车,一路上马车跑得飞快。葵花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颠出来了。路上休息的时候,车还没停稳,她就急忙跳下车去呕吐。
母亲体验了最原始的“晕车”。后来她无论坐什么车都晕,火车、客车、小轿车自不必说,即使坐慢腾腾的牛车也晕车。
黑教员有些可怜地看着她呕吐。他从车倌儿那里讨了碗水来,递给葵花。葵花用感激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喝了水之后,她感觉好多了。当再次上路之后,她便有精神和黑教员说话了。二人交谈了一路,葵花才弄明白黑教员为什么要逃亡了。
黑教员说:他老家在一条叫桑干河的岸边,那里有山有水土壤肥沃,家家都有果园,每年的收成都不错。赫家是当地的大户人家。当年爷爷凭借着~门手艺创立了一份家业。后世儿孙谨遵祖训,勤俭持家,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儿。黑教员在涿鹿县城读了完小,之后父亲把他送到北平,他在北平读完了中学又读大学。没想到就在完成学业回家那年,家里出事儿了
母亲每每给我讲到这里的时候就不再往下说了,即便我再三追问,她也不肯说出赫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无奈,我只得自己调查。我终于找到一本当年很有名的小说,从那本小说里我推测出赫家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我又查阅了黑教员的家谱,发现土改时他的家庭成分被划为“地主”。可以想见,他的父亲以及他的家庭当年承受了何等重大的“突变”。黑教员在一年前离开桑干河是为了躲避那场风暴,一年后在察哈尔草原上的逃亡和流浪,依然是被风暴所迫。
据母亲的回忆,他们从天顺镇出发,到达阿巴哈纳尔右旗的嘎鲁庙,路上总共用了七八天的时间。路上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她提及,只有一件事情她讲起来感触颇深——
那是第五天的晚上,马车停在了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镇上。车倌们儿住进了车马大店。葵花所带的面人儿早已经全部吃光了。一天粒米没粘牙,再加上一路的车马颠簸,她饿得有些发晕。黑教员见她惨淡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到附近一户富裕人家讨要些吃的,不料刚刚进院.便被那家的狗咬住了小腿儿,哀叫声中惊动了主家。主家出来,呵斥住狗,怀疑他是窃贼。他再三解释,主家也不相信他所说,无奈之下,只得让主家端来笔墨,他提笔行书,一笔漂亮的行楷终让主家打消了疑虑。
那主家因为自家的狗咬了一个文化人而感到良心不安,不但好吃好喝招待了黑教员,还给他带了不少好吃的。一路上颠沛流离的黑教员受宠若惊,他急忙拿着那些好吃的赶回车马大店,让葵花吃。葵花满怀感激地吃饱喝足,才发现那些食物中,居然有一袋子生葵花籽儿。
“女人家,喜欢嗑瓜子儿。我拿到厨房去炒熟了,你路上嗑吧。”黑教员瘸着一条腿要去厨房。葵花知道那条腿是为她而负的伤,感激之情像许多毛毛虫在心里爬着。她喊住了黑教员。
葵花没让他去炒那袋子葵花籽儿,因为她舍不得吃。
让她最终感到遗憾的是——在到达嘎鲁图草原的头一天,那袋子葵花籽儿却被一场大风给刮跑了,失落得干干净净
6
他们遇到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黄风。
无论是葵花还是黑教员,都没有想到,被他们想象成天堂般的锡林郭勒草原,居然会用它最严酷的面孔迎接他们。
拉盐的马车已经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继续向北而去。他们下了车,沿着另外一条羊肠小路向东走着。风暴到来之前是有预兆的,可是他们却没有发现。从地平线那边滚动着一团浑浊,天被压低了,被那股可怕的力量压的弯弯曲曲。浑浊渐渐逼近。接着便见那圆如球体的沙篷草滚滚而来,开始只有寥寥几个,后来却越来越稠密。这些滚动的柴草来势凶猛,汇集起来犹如干军万马在奔腾,势不可挡。在风的疯狂的吼叫声中,大地开始战栗了。地上先是最轻微的尘土被扬起来,接着是稍重些的柴草枝条,后来,连指头肚儿大小的石头子都被抛撒起来。形成一股合力,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
葵花虽然在家乡也经历过大风暴,但这么猛烈的风暴还是头一回领教。草原的狂野令她浑身战栗不已。豆粒大的石头子儿在天空飞翔着犹如霰弹。葵花虽然用头巾蒙住了脸但是没有用,沙砾打得她头昏脑涨,站立不稳。多亏了黑教员扶着她,她才没有被大风吹跑。
那袋子葵花籽就是那时候失落的。
我想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一直向我强调那袋子葵花籽的重要性。也许她把那当成了一种信物?~种见证?她的懊悔陪伴了她一生。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惊心动魄——一群被大风刮得炸了群的马子迎着葵花和黑教员他们狂奔而来。由于风中的能见度很低,葵花和黑教员错把那马群当成了一块可以躲避风暴的山崖之类的物体,便朝着那个方向奔去。等到了离他们近在咫尺时才看清足有上千匹马子潮水一般席卷而来。这时候想躲避开它们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一男一女两个青年呆呆地站立在那里动弹不得,等待着被马蹄的风暴踩踏成齑粉。
就在那一瞬间,那个布里亚特男人出现了!
那男子骑着一匹乌黑的马子,头上戴着的不是布里亚特人的“尤登帽”(注:布里亚特人佩戴的一种帽子),而是锡林郭勒草原上牧民们戴着的那种三角形的“风雪帽”,帽子边缘上有着卷曲的白色的羊羔皮。他穿着一件肥大的皮袍子,一面的下摆掖到了腰带上。他挥舞着长长的套马杆,在葵花眼里,像是一个挥舞着长矛的蒙古武士。他策马冲到葵花和黑教员面前时,动作敏捷地勒住缰绳。那马子的屁股向后坐下,四只蹄子在荒凉的草地上划出一道沟来,硕大的躯体跟着横转过来。当它停稳的时候,离葵花仅在咫尺之间。葵花觉得有一堵高墙挡在她面前。紧接着,那些奔腾而至的马群从两侧分流而去,然后又像色彩斑斓的洪流般合拢起来。转眼间,上千匹马子掠过大地,消失在苍茫的远方。
这是锡林郭勒草原最强悍的力量:野|生!
葵花过了好久才弄明白——是那个布里亚特汉子救了他们!
那汉子叫巴拉耶夫。
7
母亲讲述的巴拉耶夫是个传奇之极的人物。我常常怀疑母亲所言是否属实,对那个布里亚特男人,是不是有夸大溢美之词?
但最初的接触,葵花对他并没有好印象。因为他完全是葵花没有见过的一种类型。他的生猛是葵花无法接受的。在此后的一段日子里,葵花一直害怕他,甚至于躲着他。
当炸群的马子完全消失之后,葵花还在狂风中凌乱颤抖。那汉子骑在一匹高头黑色的大马上,她感觉那马的皮毛亮闪闪的像漂亮的黑缎子。汉子用居高临下的目光瞟着葵花,又看了一眼旁边的黑教员,用生硬的汉话骂了一句:“你们他妈的不要命啦!”
黑教员本来想感谢他,见他如此不友好,便将感激的话咽回到肚子里。他转念想打听一下布里亚特部落的情况,可那汉子却一抖缰绳,马子箭一般蹿了出去,追赶着那大马群去了。
葵花惊魂未定,看着黑教员说:“这里的人咋都恁野啊?”
黑教员无法回答她这个问题,因为自己也是头一回到这边的草原上来。有关布里亚特人所有的事情,他都是听表兄讲的。
于是在那个狂风呼啸的日子里,葵花和黑教员顽强地顶着风向前走去,一直走进了嘎鲁图布里亚特部落,找到了温师傅。葵花被那一阵狂野的风暴完全打懵了,再加上几天来的车马颠簸,早已经头昏脑涨,犹如梦游般跟着黑教员进了那个部落。不知道黑教员是怎样找到温师傅住的地方。她刚一摸到那一扇热乎乎的火炕,就一头栽倒下去没有起来。
母亲在到达锡林郭勒草原阿巴哈纳尔左旗嘎鲁图(也就是她一直说的那个嘎鲁庙)那天,就昏睡过去,整整昏睡了两天两夜才爬起来。对于一个年轻的弱女子来说,她所经历的逃亡的过程,已经达到了一个女人所能承受的极限。她可能耗尽了身体全部的能源,那两天两夜的昏睡帮她恢复了体力,再度让青春的光彩回到了身上。
葵花走出温暖的房间,走入那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部落,是一个光线柔和的上午。太阳正把她最初的一抹温情投射到大地上。她踩着梦游的步履走出了房间,感觉脚下踩着一片虚无。对她来说,那虚无却是一种全新生命的真正的开始。
8
天蓝得让人想哭。葵花一只手扶在门框子上,仰起惨白的脸来望着天空。她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蓝的蓝天,犹如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她迟疑了一刹刹才迈步向前走去。这时候整个部落便展示在她的眼前——这是一个很大的部落,有房子也有蒙古包。那房子与她从前所看见过的房子截然不同,有的是用红砖砌的墙,有的是用土坯垒起来的,但所有的屋顶上,都铺着铁皮,有的是蓝颜色的铁皮,有的是红颜色的,有的则是镀了锌的。那镀了锌的铁皮屋顶洒上一层阳光显得特别耀眼,明晃晃的。太阳升起来有一阵子,大地的潮气开始升腾。
大约是上午八点多钟,一切景物都在透明中颤动。就在那层透明而又扭曲的光线中,葵花看见了一个人——一个拎着奶桶的布里亚特妇人向这边走过来。走到近前时,葵花开始仔细地打量她,见她穿了一件淡灰色的袍子,外面套着坎肩,肩膀高耸起来,纳着许多的衣褶。衣褶下面的胸部围饰绣着金线。那衣边的图案很好看,葵花从来没有见过的。葵花发现她的衣袖也与汉人的衣袖截然不同:她的袖子是分两段的,袖口与上身相接的部分特别肥大,并且用褶皱相接,然后用彩带遮住了相接处的针码,处理得非常巧妙。最让葵花喜欢的,是她头上的帽子,帽边以下有一串珍珠玛瑙做的额箍,两侧挂带着金银垂饰。这妇人大约三十岁左右的样子,身材很丰满,面似朗月,眼睛大而明亮。葵花从前只是在戏台上看见过唱戏的古装女子浑身琳琅满目,而面前这妇人的装束比那戏台上的还要耐看。她善于发现每个人身上与众不同的细节,这成了她曰后成为一名好裁缝的先天优势。
那妇人看见葵花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那样看着,倒也觉得有趣儿,看着她笑了,一开口,居然会说流利的汉话。
“你就是温师傅的徒弟吧?”
葵花一愣,她想:我还没有见到温师傅,她怎么就知道我是来投师学艺的呢?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原来自己昏睡了两天,在这两天的时间里,黑教员已经把她的情况告诉了他的表兄。部落里有规矩:凡是外来者,一律得将其姓名身份来历报到大头领那里去。温师傅是个非常守规矩的人,自然要把表弟黑教员带来一个女人这件事情禀报给大头领。温师傅起初以为葵花与黑教员是私奔而来的,吃惊地看着黑教员问:你的女人?黑教员摇头否认,并且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表兄。温师傅这才释然。当表弟请求他收下葵花做徒弟的时候,他并没有马上痛快地答应下来,而是踯躅了一会儿,慢慢说:“最近这儿的营生不算多,我也不想收徒,不过,既然这么老远来了,那就让她先跟我做一段日子,先看看她是不是那块料儿吧。”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可不是谁都能做裁缝的!”
温师傅收了一个女徒弟这件事情,第二天就在整个部落传遍了。
后来葵花弄清楚——其实布里亚特的女人,个个都善女红,他们几乎家家都有手摇缝纫机,所有的衣服都是自己动手缝制,并不需要从外面请师傅来做。但是大头领经常要去张家口或者是北平与不同的客人会晤,有时候需要穿西装或者是洋装,便从张家口请来了温师傅。
都知道他姓温,管他叫“温师傅”,而他的官名儿却无人知晓。
葵花与那个布里亚特女人交谈了一会儿,知道她叫荷乐玛,今年二十九岁。她家就在附近有一棵老榆树那边。丈夫叫索尼尔,是个“懒鬼”,昨天夜里喝多了,到现在还没起床呢。荷乐玛一边唠唠叨叨抱怨着,一边拎着桶向围着栅栏的牛棚那边走过去。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着葵花说:
“等不忙了你到我家来吧。我想绣一对鸳鸯枕头,就是你们汉人用的那种,你能帮我吗?”
“行。”葵花爽快地点了点头。她觉得这女人挺善的,可交。
葵花开始向前走去。她走得漫无目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大地开始散发出热烘烘的气味儿,那是一股青草的霉腐味儿夹杂着牲畜粪便的味道。葵花觉得这股味道一点儿也不难闻,令她感到亲切。
正在好奇地观看着这个部落,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向她走过来。定睛一看,原来是黑教员。
一开始她没有认出那是黑教员,是因为黑教员换了一身新行头——那是一套非常板正的新中式衣装,藏蓝色,每一处都非常合体,使他的身材显得挺拔板直。葵花猜测那一定是他的表兄给他新做的。他的发型也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光亮地朝一边倒着,没有一根乱发。只是他的脚上不见了原来那双皮鞋,换上了一双马靴。后来葵花才知道那是蒙古人都喜欢穿的香牛皮靴。黑教员神采奕奕的样子使葵花觉得他一下又陌生起来。仿佛前几天与她一直逃难的那个男人并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
黑教员笑嘻嘻地看着葵花,问:“睡醒啦?”
葵花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我是不是睡了好久呀?”
黑教员点点头说:“整整两天两夜。”
葵花说:“我觉得像死过去似的。”
黑教员文绉绉地说:“你太累了。我还睡了一日呢。”
葵花想起黑教员讲课时说的“一天一日”时的情景,禁不住笑了一下。黑教员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笑,他看着葵花说:
“你跟我去见我表兄吧。”
葵花知道表兄就是温师傅,一时心里有些紧张:“你跟他说啦?我学手艺的事儿,他应承没应承?”
“应承了。你不用担心,他答应收你做徒弟了。”
在去温师傅住地的路上,葵花还是忍不住问黑教员:“你这身衣裳,是温师傅新做的?”
“是。今天刚换上。”
“做得好快啊!”
“他是有名儿的快手啊,一天做一套衣裳对他来说,轻轻松松的。”
葵花这时候觉得这个温师傅的手艺简直巧夺天工,自己要是能跟上他好好学上一年半载的,那真的是太幸运了。
怀里像是揣着一只小兔子,她跟着黑教员走进了温师傅的屋子里。
9
温师傅全然不是葵花所想象的样子——年近四十岁的男人,嘴唇和下巴颏却没有一根胡须。他的皮肤白净光滑得让人难以相像,大概只有出生于名门贵族家的贵妇人才会有那样的白皙娇嫩的皮肤罢。他身材颀长而略胖,一件合身得不能再合身的淡灰色长袍穿在身上,齐展展地没有一个皱折。一根软皮尺缠绕在腰间,左耳朵上夹着一支铅笔,一副金丝边眼镜用一根银色的链子吊在胸前。葵花进门的时候他正在用一块粉饼在铺在案子上的一块绸缎上飞快地画着,他画的那些几何图形葵花几乎一点儿也看不懂,不知道那是上衣还是裤子的形状。葵花想靠近些,却被黑教员轻轻地拉了一下,示意她此刻不能打扰温师傅。当温师傅将图案全部画完之后,他直起腰来,把吊在胸前的金丝眼镜戴上,认真地观察着那绸缎上的图案,似乎在欣赏自己刚刚完成的一幅油画杰作。
葵花这时候嗅到了温师傅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香味儿。这股香味儿与黑教员身上的那股洋胰子的香味大不一样,那是葵花从来没有闻到过的一种香味儿。后来葵花才知道那是一种法国香水儿的味道,是从温师傅带在身上的一个非常精致的小小的玻璃瓶里散发出来的。在很长一段日子里,葵花一闻到那股香味儿就有些犯迷糊。
葵花被那香味儿呛得没忍住打了一个喷嚏。这个喷嚏惊动了温师傅。温师傅慢慢地转过身来,目光落在葵花身上不动了。
黑教员上前对表兄说:“这就是葵花。”
温师傅用笑眯眯的目光打量着葵花。后来她才弄明白,其实师傅是长了一双笑眼,不管什么时候,那对眼睛总是笑眯眯的,即便他在生气的时候。温师傅的脾气十分温和,葵花从没见过那么好脾气的男人,几乎没见过他发过火儿。
“师傅”葵花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只是把头低下去,盯着自己的脚尖儿。
温师傅走过来,抓住葵花的手观察起来。葵花已经知道师傅这是在考察她的手,看她有没有一个好裁缝必须具备的先决条件—一一双灵巧的好手。这是黑教员在路上告诉她的。黑教员抓她的手时,她的心曾怦怦地直跳,但当师傅抓她的手时,她的心不那么慌乱了,只是担心:自己的这双手满手都是“裂子”,看上去丑死了,师傅会喜欢它们吗?
她尽量把手往袖筒里缩着,不想让它们完全暴露在外面。
温师傅独具慧眼,他能从葵花那双丑陋粗糙的手上看到潜在的灵秀。葵花的手指其实是修长美丽的,那些老皮伤痕并不能掩饰掉它的灵秀。温师傅回过头来对身边的黑教员说:
“行,就让她跟着我吧。”
温师傅的爽快出乎葵花的意料。所有的担心这一刻都烟一样消散了。师傅让葵花搬到他旁边的一间小屋子里来住,这样比较方便。黑教员告诉葵花:他们所住的房子都是大头领的,大头领有许多闲房子,每年过节时要从外地请许多的宾客,所以盖了一些房子接待外地来的宾客用。温师傅让黑教员领着葵花先去她的房间里去,等弄利落了再过来。
葵花高高兴兴应着,跟着黑教员去收拾自己的房间。
傍晚,师傅过来对葵花说:“大头领听说你们来了,他要请你们过去认识一下哩。”
葵花心里又是一阵阵地敲锣打鼓——她从没见过官儿,更不知道布里亚特人的大头领是个甚样儿?是不是和戏台上那些后脖子颈子上插着两根长长野鸡翎的胡人头领一样呢?
见到大头领亚克汗,葵花的心里才停了那些锣鼓家什乱响。她没想到,大头领原来是一个非常和蔼、平易近人的小老头儿。
10
据黑教员说,布里亚特嘎鲁庙部的大头领亚克汗身上有四分之一的白俄血统。他的外祖母是纯血统的俄罗斯人。亚克汗的头发略黄,有些卷曲。他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像波斯猫眼睛那么湛蓝,时时刻刻闪烁着机智的光芒。除了布里亚特蒙古语之外,他还会讲流利的俄语,也会几句汉话。葵花没想到黑教员也会说老毛子的话,他和大头领交流起来并不困难。
葵花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讲究的家。褐色的木地板上打着蜡,光闪照人。一张大橡木桌子上摆放着银光灿灿的餐具。桌子上悬挂着一盏吊灯,是由十一个底座环绕成一个圆圈,每个底座上插着一支蜡烛。当天色变暗时,女佣便将那十一支蜡烛全部点燃了,顿时房间里黑暗被驱逐殆尽,头顶上犹如有十一个亮闪闪的小太阳放射着光芒。(注:十三世纪时布里亚特隶属于贝加尔湖周围的十一个部族联盟,故十一是他们的吉祥数字。)墙角,一只硕大镀银的咖啡壶在一旁冒着热气,似乎在尽情地表达着主人的热情好客。葵花马上闻到了一股咖啡味儿和大列巴的味道。那是她在这之前从来没有闻过的味道。葵花的嗅觉味觉和视觉在大头领家里得到了第一次全新体验,那记忆让她牢记了一辈子。
那是一次真正的俄式贵族宴席。就连两个女佣穿着打扮都那么漂亮,她们身上那种绣着白色花边的围裙让葵花看着着迷。葵花注意到那花边的针脚非常匀称,而且是呈“人”字形贯穿始终的。
亚克汗对黑教员很亲近,也许是因为这个从桑干河边来的青年男子会讲俄语的缘故罢。他向黑教员询问了许多问题。黑教员对他努力解说着,有些地方显然不好用俄语回答,他便改用汉语。亚克汗依然认真地聆听着。可以看出,他完全能听得懂汉语。有时候两个人在交谈中不时还会发出几声幽默的笑声。
黑教员那时已经看出来亚克汗心事重重,心中似乎隐藏着很深的忧虑,只是没有对他说出来而已。毕竟与他这个外来者不熟悉。但那时亚克汗就喜欢上了这个精干的年轻人,对他格外礼遇。受过传统教育的黑教员心中激荡着“士为知己者死”的豪迈激情,对于亚克汗的热情款待不仅受宠若惊,几乎就要感激涕零了。
相对于黑教员来说,他的表兄温师傅表现得就要稳重得多。他对大头领始终是一种不卑不亢的神情,有问必答,但只说一两句话。看得出大头领和他很随意。至于葵花,亚克汗始终没有与她说话,大概根本就没留意这个年轻的汉家女子。倒是在宴席进行之时,亚克汗的两个女儿突然出现,令葵花有些措手不及。
布里亚特人的奶茶和列巴葵花一点儿也吃不惯。倒是后来端上来的一盘包子令她胃口大开。黑教员看她吃得香甜,在她耳朵边低声告诉她:这就是布里亚特人很有名的“甘南拉布楞包子”,里面的羊肉块大而鲜美,再配上野韭菜,所以非常好吃,远近闻名呢!
那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就是这时候突然闯进来的。
葵花的半口包子噎在嗓子眼儿里。
11
在葵花眼里,那是两位公主,美丽高贵,超凡脱俗。小一点儿的叫莉莎,大约十岁左右的样子,眼睛也是蓝宝石般的颜色,洋娃娃似的,一个标准的现代人所说的“小萝莉”。那大些的叫欧卡娜,约十八九岁,亚麻色的头发在灯光的映照下呈现着红色,简直就是一团火,无论她走到哪儿,那里就会被她的火焰给点燃并且烤得一片灼热。
这是葵花对欧卡娜的感觉。即便日后离开了那个部落,她依然能感受得到欧卡娜曾经带来的热量。
母亲说,那个布里亚特姑娘头一回看见她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友好,甚至于表现得非常傲慢无礼。她一屁股坐在母亲面前,用肆无忌惮的目光盯着她看着,那是一双女巫般的眼睛。她扭过头对她的父亲亚克汗说:
“阿爸,为什么要把这个女人当成座上宾呢?她会给wǒ men部落带来灾祸的啊!”
欧卡娜是用布里亚特语与父亲说这番话的,葵花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从对方敌意的目光中,她知道这位公主对自己并不欢迎。
这时候温师傅不紧不慢地说话了。可能在部落里生活了一年多了,他的布里亚特语说得很流利。他告诉那位亚麻色头发的公主:这个女子是他的徒弟。温师傅这么一说,欧卡娜的态度才稍稍好转了一些。亚克汗用疼爱的目光看着他的大女儿,目光里盛满了父亲的慈祥。但是欧卡娜毫不理会父亲的目光,坐在那儿似乎在生气。她拿了一只包子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包子里的汤油窜出来,烫了她的手。她赌气地将那半个包子掷在桌子上。葵花不知道她是在和谁生气。她心中惊叹公主头上的头发长得真好,一根根犹如直挺着的金属丝,散漫地飘在肩膀上能听到金属丝互相摩擦碰撞的轻微响声,音乐般悦耳。
“哎哟哟,是谁没长眼招惹我的卡什丽娜(注:欧卡娜的爱称)了?让我的鞭子去好好教训他一顿”亚克汗微笑地看着女儿问。
“阿爸要是真的想为我出气,就去拿皮鞭抽他好了,把他的屁股抽个稀巴烂,我才开心呢!”欧卡娜愤愤地说。
“可是你得告诉我,他是谁啊?”
欧卡娜瞟了对面的葵花一眼,却沉默着不说话了。
亚克汗问小女儿:“我的宝贝莎莎(注:莉莎的爱称),是谁欺负你姐姐了?你告诉阿爸。”
小莉莎刚刚开口说话,却被姐姐使劲拉了一把,瞪了一眼。
“是巴拉”后面的话咽回到肚子里,有些害怕地看了一眼欧卡娜。
亚克汗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了,他对欧卡娜说:“鞍子不适合牛,烈酒不适合女人。卡什丽娜,巴拉耶夫是一匹谁也套不住的儿马,你根本驯服不了他,还是及早打消那个念头吧!”
欧卡娜显然并不赞同父亲的话:“阿爸,我的事情你不用管我又不想嫁给他,只是想管教管教他”
她说“管教管教”的时候用手做了一个挥鞭子的动作,像是正在驯服一匹不听话的马子。亚克汗看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看得出来,他根本无法管束这个宝贝女儿。
“你知道他天天往哪儿跑吗?太过分了,他每天”
亚克汗对女儿做了一个严厉的手势,不许她再说下去。有客人在,他不愿意让外人知道家里的或者是部落里的事情。他外表看上去温和,其实他的目光很有威慑力。他要是真的发起火来,没有人不害怕他,就连他娇惯着的女儿也不例外。
从大头领家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月亮嵌在一个比较合适的位置上不动,像忠于职守的哨兵。而真正的哨兵却在附近的树影里默默地伫立着。当他们走近些的时候,葵花看见树下面有微红的光一闪一闪,知道那是有男人在抽烟。接着听见拉枪栓的声音。走在前面的黑教员有些紧张,停下不敢动了。表兄上前咳嗽一声,用布里亚特语和那哨兵说了句什么。那哨兵退回到原来的位置又不动了。葵花从树下经过时,隐约看见地上映出哨兵的影子,头上的尤登帽弯弯曲曲勾勒出一副奇怪的三角形轮廓。接着又嗅到一股浓烈刺鼻的莫合烟的味道。
温师傅低声告诉黑教员和葵花,像这样的暗哨,部落每天夜里都布置十几个。外面到处都在打仗,大头领很不放心,这些日子又增加了一些岗哨。
“我看见女人的腰里都别着枪啊!”葵花有些大惊小怪地说。
“他们人人都会打枪,妇女不但会做奶酪,会烧奶茶,会使手摇缝纫机和奶油分离器,必须得接受训练,会骑马,会打枪才行。只要满十二岁,都得参加军事训练”温师傅的声音在柔软的夜色里游丝般浮动着。
“听说俄国是个好地什哩,他们咋不在那儿生活,跑到这儿来了呢?”葵花终于提出自己的疑问。她好像是在问黑教员。黑教员看了表兄一眼。
“因为,俄国的十月革命”
“十月革命?甚是十月革命?”葵花一副懵瞳的样子,她真的不懂老毛子的事情。
温师傅说:“女人不该问那么多的事情。你明天一早要早些到铺子里来,把那儿收拾得千干净净。明天我得要给大头领做马褂呢。”
葵花急忙应着。黑教员已经反复叮嘱过她了:学徒要懂学徒的规矩,首先一条,是要听师傅的话,师傅让你做甚,你就得做甚才行。
她想起今天在制衣铺里看到的那块绸缎,悟出原来那是要给大头领做马褂的。也就是说,明天,她就能看到师傅亮他的绝活儿了。过些日子大头领要去北平拜见傅作义将军,需要一件得体的马褂。师傅肯定会拿出全部的看家本领来做这件衣服的。
他们住的房子离大头领的家很近,没走几步就到了。温师傅和黑教员兄弟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房间。葵花走到她的房间门前时,没有立刻进去,似乎是有些留恋地回过头来,眺望着黑乎乎的村落。她知道,明天,正式的裁缝生涯就要开始了,所以今天晚上与平时不一样,有些特别的意味儿。她想牢牢地记下这个日子。
这时,村落已经很安静了,似乎每一间铁皮屋顶都在月亮的安抚下昏睡过去。葵花转过身推开门的时候,听到附近什么地方传来了阵唁唁的犬吠声。很快那吠声追逐着消失在远方的那道黑色的山峦后边。大地再次归于漫长而无边的寂静。一瞬间,她似乎听见了地下正在快速生长着的草根儿在温柔春夜里窃窃私语,这令她感到惊讶。
母亲说,那时候她把那片草原当成了与世隔绝的仙境,每每夜幕降临时,总能看到一些白色的小精灵在草原上跳来跳去,吟着一些她根本听不懂的诗,唱着一些她一点儿也听不明白的歌儿。虽然听不懂,但她的身心仿佛被一股圣泉洗涮过似的,周身洋溢着巨大的幸福。
12
起初那些日子,温师傅并没有教葵花如何裁剪衣料,而是让她反复做一件非常枯燥无聊的事情——抚摸那些布料。
师傅让她用洗干净的手,慢慢地去摸那些布料。布料是各种各样的,有绸缎,也有土布、平纹布,还有条绒、花达呢、驼丝锦、麦尔登、卡其师傅让她闭上眼睛,静下心来,细心去抚摸。小半天过后,师傅问她摸到了甚?葵花说:“甚也没摸见呀!”
温师傅的脸上分明是愠怒的样子。他对葵花说:“甚时候你把死布摸成活布,你能感觉到它们有了温度,有了气丝,能跟你说话了,把你当成亲人了,你才算是入门儿了。”
葵花一点儿也不理解师傅说的那番话的意思——布咋还会有温度有气息?咋还能说话?不过师傅的话不能违背,她只得静下心来,认真地抚摸那些布匹。
黑教员偶尔会过来看葵花,似乎对她有些不放心。他告诉葵花:大头领聘请他做私塾先生,给他的两个女儿教授古汉文。亚克汗计划等小莉莎再大一点儿,送她去北平读书,所以现在就应该给她打好汉文底子。至于大女儿欧卡娜,纯粹是陪读,陪小妹妹一起读书。她根本无心用功,只要门外有马嘶声,她便会像一股旋风一样卷了出去,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莉莎悄悄告诉黑教员:“姐姐在谈恋爱呢!”
葵花并不关心黑教员那两个新学生的情况。她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了学裁缝上。她喜欢看师傅裁剪布料,尤其喜欢听那崭新布料被锋利的剪刀割开的声音,那简直是世界上最奇妙的音响。那声音并非单调的只有一种节奏,而是变化着的,有张有弛,有快有慢,有高有低。那把剪刀便是师傅手里拉琴的弓子,布料是琴弦,剪刀在布料上演奏出一曲曲动人的音乐。
记得小时候,母亲把弟弟背在脊背后。她为了给人家抢制衣服,没日没夜地踩踏着缝纫机。那是一台上海五十年代生产的“飞人牌”机器。机头上那金色的图案让我喜爱不已,只要看到它就会消解因饥饿而生的痛苦。每天夜里,躺在火炕上的我都是聆听着那缝纫机的声音香甜入睡的。那声音比任何催眠的音乐都要灵,我只要听上一小会儿,就会彻底进入梦乡。在踩踏机器的过程中,母亲的身躯略微一起一伏。脚下的踏板用一根曲轴转动一个大飞轮,那轮子上有一根传送皮条,就是它把旋转的力传导到机头上,机头上的那个金属小轮子就跟着旋转起来,安装着钢针的那个金属杆跟着飞速地上下运动起来。这时候母亲的两只手就成了机器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它们灵巧地移动着,将需要缝合的衣料部件送到那针脚下面。快得几乎看不见影子的钢针亳不犹豫地从那崭新的面料上面踏过去,好像战马的马蹄毫不留情地踏过了青草地。母亲的一只手在推送,另一只手在拉扯,从那机器头里经过的衣料边缘便出现了一行均匀秀丽的针脚。仿佛变魔术似的,不一会儿,那些零零碎碎的布料被连接起来,一件衣服最终被缝合在一起。
温师傅是少有的好裁缝。他耐心教着葵花,把自己的手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她。师傅对葵花说:
“做裁缝的人,得有一双慧眼,看人呢,要比别人看得更仔细。就说是看女人吧,女人跟女人,也有很大不同呢。”
葵花不理解——要说男人和女人的身材不一样,这她能理解,可女人跟女人长得咋还不一样哩?
“黄花大闺女的身子跟开了怀的女人,完全不一样哩。没经过男人的女人,跟经过男人的女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葵花听了更加吃惊,这她从来也没想过,更不知道经过男人的女人和没经过的会有甚样儿的不同?
“你要仔仔细细地观察,她们的肩、脖颈、奶子,腰、小肚子,还有‘尻子’(屁股,当地人发duzl音),大腿、小腿,还有走路的样子细小处的变化可多可多啦”
遵照师傅的叮嘱,葵花真的开始观察那些布里亚特妇女了,包括小女孩儿、大闺女、刚结婚的小媳妇,还有生过孩子的妇女。起初她真的看不出她们之间有什么差别。细心看得久了,就真的发现了她们之间的那种极细微的差别。她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师傅。师傅那时正在给一个布里亚特妇女量身子,一边量,一边回头对她说:
“nǐ kàn这个妹子,结婚不到一年,你拿尺子拉一下,她身上的尺寸上没甚变化,但穿起衣服来,就不一样了”
“咋不一样呢?”
“以前要是给她做衣裳,衣裳要紧贴她身子,显得身材苗条;可是现在,虽然她胖瘦没变,可你要是还让衣裳紧贴身子.就会显得臃肿啦。所以,在裁剪时,得要把尺码略略大一点儿,这样,看上去才舒服。”
葵花认真地听着。她使劲儿点着头,心中暗暗佩服师傅真是把人都琢磨透了,难怪他做出的衣服那么可身合体呢。
给大头领亚克汗的那件马褂温师傅整整做了七天,这可能是他做一件衣服所用的最长的时间了。做工的那份细腻令人叹为观止!就连一个小小的针脚都挑不出一丁点儿的毛病。能把一件衣服做成一件艺术品,这就是温师傅与其他裁缝的不同之处。当亚克汗试穿那件新马褂时,葵花举着一个西洋镜让他左右前后地自我观赏着。葵花从大头领的神情中看到了一种满意。这时候她才知道为什么温师傅会在这里受欢迎了——他是凭着出色的手艺赢得了当地人对他的尊敬。
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葵花随黑教员两个人到嘎鲁庙已经一个多月了。快进六月了,草原上,春天才姗姗而来。
13
在嘎鲁图的那段日子,母亲再没有感受到饥饿的威胁。那是她前半生中吃得最饱的日子。她以为自己从此甩掉了饥饿的纠缠,在这片乐园上她可以永远地享受富裕而充实的生活。
葵花在草原上心情感受着春天的气息。她摘了一朵鲜嫩的马兰花,把它戴到自己的发鬏上。她想象自己此刻戴着花儿的样子一定很好看。就在这时她听到附近传来一阵吃吃的笑声,回头望去,看见那位大嫂——荷乐玛。后来葵花完全熟悉了布里亚特人的生活之后,才知道“荷乐玛”并不是她的名字,而是绰号。荷乐玛是当地人自制的一种大列巴(注:面包)。也许是她长得太丰满了,所以得了这么一个绰号。
荷乐玛今天穿戴得很漂亮。她刚刚去参加了一个亲戚家孩子的婚礼回来。她与葵花已经是十分稔熟的样子,走过来亲热地拉住她的手。
“哎呀妹子,我正说想过去找你呢,就一下碰见你了,你说咋这么巧呢?走走走,跟我到我家去不远,就在那边呢,瞧见了吧?那个红铁皮屋顶很近的。”
不由分说,拉着葵花便走。
葵花跟她走着。路上,荷乐玛略有些肥厚的嘴唇马不停蹄地奔驰着,话儿流水一般汩汩淌出。淌了一路。
“妹子啊,习惯wǒ men这儿的生活吗?你们汉人的生活跟wǒ men可不一样啊!你们是吃草的,wǒ men是吃肉的不过你会习惯的。那些年刚刚到这儿来我也不习惯这边的生活,那些蒙古人(注:指当地的蒙古族)跟wǒ men可是不一样,吃的用的都不一样,就连说话都是半懂不懂的。可是人啊跟牲口是一样的,到了哪儿都得适应,你说是不是啊?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喜欢上这儿的!”
葵花来不及接过话儿头,荷乐玛又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妹子你的身材真好,咋就那么苗条呢?nǐ kànwǒ men这些布拉特女人,当闺女的时候吧,也是苗苗条条的像小白桦树,可是一结婚生过孩子,这腰啊,都变得奶桶一般粗了呀”
葵花看见她那夸张的表情,两手抹着自己的腰比画着,忍不住想笑。
“你可别笑,妹子,真的,嫁了男人不变胖的女人没几个哩,知道是为啥吗?”她压低声音诡秘地说,“咱布拉特女人啊能把男人的精气吸过来,那得有一套办法哩!有空儿嫂子悄悄教你几招儿。’
一番话儿把葵花听得脸都臊红了。
14
荷乐玛家被一排白色的木栅栏围了起来。院子很宽敞,一边堆放着牛粪,另一边放着机油桶、马拉打草机等机械设备。葵花跟着荷乐玛走进院子的时候,看见一个男人正裸露着肩膀,在一个工作台上的老虎钳上忙碌着。他裸露的肩部呈现着黧黑油亮的颜色,有些地方还沾着灰白色的浮皮,那是皮肤被太阳暴晒的结果。他正在用一把钢锯锯着一块铁板,双臂有规律地一推一拉着,不一时,那块很厚的钢板便被他切割下来。然后他又用一把平板锉不停地锉着那块钢板的毛边儿。他做这一切的时候神情格外专注,根本没有注意到走进院子里来的葵花。
葵花认出这汉子,正是那天在大黄风中救了她和黑教员的那个布里亚特男人!
“我小叔子老虎。”荷乐玛在葵花的耳边低声说,话语里有炫耀的意味。葵花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搞明白原来“巴拉”这个名字就是“老虎”的意思。“他可是整个部落最好的钳工,没有他不会做的活儿!谁家有事儿,他都会帮忙的。不过,这只老虎呀,你得顺毛摩挲,要是他瞧不上眼的人,可别想讨他的欢心,他发起威来可吓人哩!”
葵花再次把目光落在那汉子身上,他依然专心致志地干着他的事情,丝毫没有注意到她观察他的目光。
荷乐玛拉着葵花进了房间里。她肥厚的嘴唇一直不停地动着,讲着有关她小叔子老虎的故事。葵花在很短的时间内,对巴拉耶夫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大约十年前,巴拉刚满十八岁,就跟着他大哥索尼尔参加塔巴哈耶夫的部队。在西伯利亚,布拉特的铁蹄纵横驰骋,耕耘着那块古老的土地。当战火已经漫延开来的时候,部落头领亚克汗带领整个部落悄然离去,开始了数年的流浪。巴拉耶夫在部队里待了八年,严酷的战争把他锻炼成一个标准的战士。而他的哥哥索尼尔却早已经厌倦了马背上的厮杀,硬是把他从西伯利亚拉回来。兄弟俩跟着部落一起迁徙到了锡尼河,又从锡尼河来到锡林郭勒。索尼尔希望一家人能远离战乱,过和平宁静的生活。
荷乐玛的丈夫索尼尔与他的弟弟是完全不相同的两种人。他身材矮小略胖,留着八字小胡子,眼睛总爱眯成一条缝儿,那眼缝儿中时常闪烁着机智的光芒。索尼尔是个说话风趣幽默的家伙,更多的时候他总是处于一种半醉半醒的状态中。他一辈子最珍爱的一样东西是父亲留给他的一双土耳其马靴。那还是当年他们的父亲与哥萨克骑兵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在西线战场上的一次战役中,从一个土耳其军官尸体上扒下来的一双牛皮靴。那靴子质地非常好,在靴子的侧帮上烫着一只金色的双头鹰。阿爸在死前将这双象征着骑士荣誉的靴子给了索尼尔。索尼尔平时舍不得穿,只有在参加婚礼啦、给老人祝寿啦,或者一年一度的查干萨日,他才会将那双土耳其马靴穿出来。那时候土耳其马靴会被他擦拭得油光锃亮,烫金双头鹰蹲踞在马靴帮子上好像要飞走的样子。索尼尔神气活现地在年轻人中间走来走去,马靴引来无数羡慕敬佩的目光。那时候是索尼尔最春风得意的时刻。
正在滔滔不绝说话儿的荷乐玛突然停下不说了,目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死死地盯着外面。葵花感到好奇,也将目光投向窗外,这时她看见一个女人走进了院子里,站在巴拉面前,与他交谈着。葵花瞥见那女人颀长的身材,穿着一件非常合体的浅色袍子,一块淡绿色的头巾扎在头上。远远望去,像一株亭亭玉立的小白杨。
“那是卡尔梅克女人。”荷乐玛低声对葵花说。
“卡尔梅克女人?”葵花觉得那个女人很神秘。
“没有女人能勾走老虎的魂儿,除了她。唉,可怜的老虎啊”
院子里,巴拉耶夫已经放下手里的工具,跟着那卡尔梅克女人向外走去。荷乐玛把目光从外面收回来,看着葵花说:“她是个寡妇,谁知道呢,也许不是如果有一天老赛回来了,巴拉什卡(注:巴拉耶夫的爱称)就会彻底死心啦!”
葵花从荷乐玛的话里听出些故事,猜测到那个卡尔梅克女人与巴拉有着某种瓜葛,想起那天在亚克汗家里欧卡娜痛斥的那个女人,不由联想到这个卡尔梅克女人。
荷乐玛告诉葵花:当年卡尔梅克女人的丈夫赛智布与巴拉一起参加了塔巴哈耶夫的部队,在一次战役中他们被苏联红军围困住了。巴拉的马被流弹打死了。老赛把自己那匹马的缰绳塞给了巴拉。巴拉逃走了,赛智布却被红军抓住,做了俘虏,从此没有了音信,多年来不知是死是活。巴拉曾经对老赛许诺过:如果自己能活着回到家乡,一定会帮他照顾他的老婆孩子。巴拉恪守着自己的诺言,一直将卡尔梅克女人和她的小儿子喜多当成自己的亲人一样照顾着,天天往那卡尔梅克女人家跑。“他几乎把她和她的儿子当成自己的老婆孩子了,所以才惹得部落的人们对他们议论纷纷啊。”荷乐玛说,“大头领的女儿欧卡娜就因为这个生气呢!”
两个女人一边聊着一边做着她们自己的事情。葵花在一张纸上画了一对鸳鸯嬉水的图样子。她告诉荷乐玛:把这个样子贴在布料上,按着那线条刺绣,就能绣出一对鸳鸯了。荷乐玛告诉葵花:她从来不知道鸳鸯是这个样子,前几次她绣出的鸳鸯看上去像小母鸡儿。说到这儿两个女人都笑了。又聊了一会儿,荷乐玛说她得要给那死鬼准备饭了,再过一会儿,他就回来了。葵花问:“你小叔子不和你们一起吃吗?”
“很少和wǒ men一起吃呀,那边,有心疼他的人,天天给他做好吃的呢。”荷乐玛的神情一时有些悒郁。
离开了荷乐玛家,葵花走在路上,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巴拉耶夫,想起了那个与他一起离开的卡尔梅克女人,想起了火红色头发的欧卡娜。巴拉耶夫究竟爱谁呢?欧卡娜长得漂亮,是个黄花大闺女,可是性格风风火火;而卡尔梅克女人相貌虽然不及欧卡娜,又是结过婚的女人,但她端庄优雅,皮肤白皙,眼睛仿佛会说话似的。她的柔情是男人们不可抵御的。巴拉耶夫被她吸引也是有可能的呀。
葵花忽然觉得自己想这些事情很可笑。毕竟,那是人家的事情,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自己还有那么一大堆愁心的事情呢—一小灵芝被她遗弃在烂围子村了,此时此刻,她正在做甚呢?这些日子没有见到娘,她是不是闹腾了?她饭量那么大不会挨饿吧?她的奶奶爷爷对她好不好?他们不会打她骂她吧?
一路想着,不知不觉回到了裁缝铺。师傅还没有来,倒是黑教员早来了,正在等她。
黑教员告诉葵花:明天,他要陪大头领亚克汗去一趟北平。至于去北平干什么,他没对葵花说。葵花也没问。她的心突然间被小女儿给挤得满满的。她突然生出一个想法儿,有些急切地问黑教员:
“回来的时候,路过德化么?”
“自然要路过了。”
“那你能帮我做一件事情吗?”
“你说?”
“去眊眊(注:看望)我闺女灵芝。要是能把她带过来,那最好不过了啊!”
黑教员犹豫了一下,说:“行呢,我去。”
黑教员是一个轻易不会应承别人的人,只要他应承的事情,就会全心全意去办,非得办成不可。黑教员的这个应承再次打动了葵花,她肚子里对他已经堆满了感激之情,可嘴里就是说不出。
15
葵花xīn líng手巧,这一点很快就被温师傅发现了。温师傅看出她是块做裁缝的好材地,不但能受(注:意即能吃苦),而且悟性很高,师傅只要略加指点,她就会把营生做得很好。温师傅对这个徒弟挺满意,便把自己的手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她。
“人是衣冠禽兽。”师傅对葵花说,“要是去了衣冠,就只剩下禽兽了。所以,人万万不能没有衣冠。”
葵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师傅接着说:“甚样儿的人穿甚样儿的衣裳,那是绝对不能乱的。咱当裁缝的,最大的能耐就是能识别出顾主是怎样儿的人,这样才能量体裁衣,缝出最适合这个人特点的衣裳来。每个人的性格是不一样的,他们穿的衣裳就应该有所不同。做裁缝的大忌,就是干篇一律、干人一衣。你把衣裳做得再齐整,可是不能表现出这个人的特点来,那也不算是个好裁缝。”
这番话似乎有些太高深了,葵花听得不是很明白。其实温师傅在那个年代就已经懂得了衣装是最能够突出人的个性特征的。他反对干篇一律,反对整齐划一。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因为拒绝为红卫兵小将们制作“军装”而被小将们用他的缝纫机轧住了他的五根手指头,从此结束了他一生最为钟爱的裁缝生涯。
对于葵花来说,那是一个短暂而幸福的夏天,除了想女儿弄得她经常走神发愣外,其他的时间里她充分体验着劳动带给她的快乐。在繁忙的劳作中,她身心愉悦地忙碌着,抢着干活儿,同时把师傅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几个月下来,她已经初步掌握了裁缝这门技能。现在她已经能稳稳地坐在那架胜家牌缝纫机前,踩踏着踏板,让缝纫机飞速地旋转着,让均匀的针脚平稳地穿过布料,一路顺利旅行着直至达到终点。
有一天,温师傅对她说:你可以出徒了。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出徒了?自己感觉才刚刚入门儿呀?这么快就出徒了?这怎么可能呢?莫不是师傅和自己开玩笑?
温师傅没有开玩笑。他对葵花的期待并不高,只要她能完整地给人制作出一套衣服来,这已经算是出徒了。当然,离一个好裁缝她还差得很远。但他知道,一个好裁缝不是那么好培养的。高级裁缝都是男的,就像虽然女人天天下厨房做饭,但真正的好厨子必然是男的。葵花不过是个普通女子,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学成这样,已经非常不错了!葵花需要的一是门养家糊口的技术,而不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优秀裁缝。一个夏天下来,葵花对嘎鲁庙部落里的布里亚特人差不多都认识了。女人们来找她,是因为她刺绣手工不错。她帮荷乐玛刺绣的那对鸳鸯枕头经过荷乐玛快嘴传播,许多布里亚特妇女都跑来观看,然后纷纷向葵花学习汉人的刺绣手艺。在荷乐玛的介绍下,她结识了许多朋友,还学会了一点儿常用的布里亚特语。
有一天,葵花踩踏着缝纫机做活儿,心里却挂念起远在外面的黑教员来了,心想:都这么久了,他咋还不回来呀?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把女儿接过来呢?孩子毕竟还小,一路上,他一个大男人,会照顾她么?正胡思乱想的当儿,脚下的力气没有把握好,踩踏得太用力了,只听得“咔嚓”一声,机器不转了。伏下身细看时,原来是原来是连接脚踏板的连杆断了。
这一下葵花急得差点儿哭出来。她知道这台缝纫机是师傅的心肝宝贝,可是却被自己给弄坏了,若是师傅知道了如何是好?何况眼下正是活儿多忙时,秋天许多人家要结婚娶媳妇,光是赶制婚礼服的就有好几家呢,这些衣服做不出来,向人家咋交代呀?
正在犯愁时,来了一个人。葵花开始没有注意到她进来,凝视着断掉的连杆唉声叹气。那女人走到她背后看了一会儿,用生硬的汉话夹杂着布里亚特语说:
“没关系的,让巴拉来修,肯定会修好的。”
葵花回头,这才看见原来是卡尔梅克女人,她站在身后,微笑着对葵花。
葵花站起来,似乎于绝望中看到一丝希望:“真的能修好呀?”
卡尔梅克女人点头肯定地说:“就是牛缺了一条儿腿,他都能修好,不会让它瘸着腿走路。他的本事可大呢。”
葵花看见这个卡尔梅克女人显得很年轻,胸部很丰满,身材匀称。她的脸庞犹如九月的阳光那样明媚。葵花心想:要是巴拉耶夫爱上这个女人一点儿也不奇怪,她就是一个让所有男人只看一眼马上就会喜欢上的女子。
卡尔梅克女人返身走了出去,不大一会儿,带着巴拉耶夫走进来。巴拉耶夫看了一会儿那机器,从身上摸出一个扳手来,几下就把那断了连杆拆卸下来。
“能修好吗?”葵花小心地问。
巴拉耶夫把那连杆拿在手里看着,没有回答葵花,仿佛他根本没听见葵花在说什么。然后他转身向外走去。葵花也急忙跟着他向外走去。葵花的心一直高悬着放不下来,因为她知道弄坏了师傅最贵重的东西,即使这东西能修好,也不知道得花多少钱呢。而她身上,只有黑教员走的时候留给她的几张钞票,她一直珍贵地藏在里怀里,已经被她揉得皱巴巴的了。
当葵花赶到荷乐玛家时,巴拉已经开始工作了。院子里有一台小炉子,巴拉用一个牛皮风囊用力鼓风,炉子里的炭火熊熊燃烧着.发出刺眼的白光。缝纫机断裂的连杆已经放在炭火中。它们被高温加热,不时有耀眼的火星子从炉子里迸溅出来,飞行一段距离之后黯然消失在地上。有时那火星子飞落在巴拉的胸前,滋的一声,将他裸露的胸膛烫了一下,但他连眉头都不蹙一下,依然奋力地鼓着风囊。葵花怔怔地立在那儿看得发呆。巴拉停了鼓风,拿起一把火钳子,将炉子里烧得已经白炽般的那两截连杆取出来,将它们放在一个铁砧子,迅速地用一把铁锤击打起来,一时火星在铁锤下四溅。仿佛变魔术似的,那两截铁连杆在他手下犹如两节软软的面条,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变化着它们。转眼之间,那两截连杆连接在了一起。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一个冷水盆里,听得嗞的一声,水盆里冒起一股炽热的雾气。他把那物件从水里取出来,查看了一下,把它递给了葵花。
葵花惊喜地看着——若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那铁玩意儿曾经断裂过又被煅接住了。她从心眼儿里佩服这个男人。她问收多少钱?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好像受到污辱似的把手里的铁钳子扔到地上,转身进了屋子里。葵花不知道是自己哪句话惹他生气了。身边,卡尔梅克女人低声说:“你太不了解他了。他给人干活儿,从来不收一文钱。”
葵花觉得很不理解:对汉人来说,给人家干活儿,收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在烂围子村,那走村串户的锔锅匠,还有乡下的二铁匠三木匠石匠郎中,只要你请人家,哪一个是可以白用的?可这里的人们,似乎对金钱没什么概念,大家无论谁家有困难,便会有人去帮助,不要任何报酬,仿佛是一家人似的。
后来母亲每每和我讲起当年她在布里亚特嘎鲁庙部落时的情景,总是要忍不住感慨一番。我不知道当年他们部落里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是一个近乎乌托邦的社会,因为生活富足,因为游牧生活潜移默化所定下的规矩,人与人的关系是兄弟姐妹般的友爱,从来不曾有过你死我活斗来斗去的阶级之争。如果有一家人外出不在家,他家蒙古包的门是不会上锁的,任何人都可以进去吃住。蒙古包里留着充足的粮食或者是肉干奶食品,你只要不带走,吃多少都没有关系。这对于从农村来的母亲来说是无法理解的。就连大头领亚克汗也从来不欺压普通的牧民,对他家里的佣人也是客客气气的。母亲从那里知道了:什么是人与人的平等,什么是对人的尊重。
16
葵花真正与布里亚特人融合在一起,是那天巴拉耶夫教她骑马。
从荷乐玛那儿葵花渐渐了解了这个布拉特(注:布里亚特人的俗称)汉子——他的血液里流淌着马背民族酷爱自由的热血。荷乐玛说:他这个人呀,永远不会在一个地方安安稳稳待上十天,只要一过十天,他就开始骚动不安起来了,那时候谁也拦不住他,他骑着马就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这一走也许是十天半月,也许是一年半载。当他在外面累了乏了,他就骑着马回来了。那时他的肤色又黑了不少,脸庞明显地消瘦了许多,可是目光却更加犀利了,那里面增加了一些野性的成分。这种喜欢流浪的男人,葵花是从来不曾接触过的,所以对他很好奇。德化乡下的那些男人们,打死也不会离开那片巴掌大的土地。自从那次巴拉帮葵花煅接好了缝纫机连杆又不收报酬,葵花总觉得自己欠了那男人点儿什么。
闲下来的时候,葵花用平时收集起来的几种颜色的呢子碎料,拼接起来,一针一线,做了一顶“尤登帽”。葵花手巧,一针一线格外用功,针脚比天上排成“人”字形的雁队还要工整。那顶帽子做得很好看,几种色彩被她利用得恰到好处。那天她听见附近传来熟悉的马嘶声,就拿着那顶新做好的帽子跑了出去。
果然是巴拉耶夫正在附近蹓马。葵花有些怯怯的把手里的尤登帽递给他。巴拉接过来歪着头看了一下,又惊奇地看了葵花一眼:“你做的?”
葵花微笑地点点头。
巴拉把帽子戴在头上。葵花发现他戴帽子的方式挺特别,他不是像其他的布里亚特男人那样把帽子两面卷起边儿戴,而是只卷一面,另一面耷拉着。他嘴巴上叼着半截烟头,用眼神瞟着葵花。褐色卷发桀骜不驯地从帽子下面钻出来,展示着它们优美的卷曲。葵花觉得他这副样子有点儿流里流气。可是葵花却一点儿也不讨厌。葵花知道尤登帽有不同的折叠方式,可以有十几种不同的戴法儿。她以为这也是其中的一种戴法儿。
巴拉戴好了崭新的尤登帽之后,对葵花说:“想骑马么?”
葵花没想到巴拉会问她这个问题,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巴拉却不由分说,双手卡住葵花的腰,一下子将她扔到了马背上。葵花从来没有上过马背,顿时慌得六神无主。巴拉把缰绳塞进她的手里,说:
“你不是要做布里亚特女人吗?wǒ men的女人没有不会骑马打枪的。你先学会骑马,我再教你打枪。”
话音刚落,他用巴掌在那匹大黑马的屁股上猛地拍了一巴掌,那匹马便像箭一般蹿了出去。
母亲后来回忆说:第一次在马背上她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生怕会摔下来,只能死死地抱住鞍子。她并不知道骑马是需要扯紧马嚼子的,所以那匹马失去了控制,腾云驾雾般奔驰起来。由于颠得太厉害了,母亲只得用双手死死地抱住了鞍子,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草原和山坡飞快地闪了过去。渐渐地,母亲忘记了害怕,她直起腰来,决定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便扯紧缰绳。她记得骑马人勒紧缰绳,马子就会停下来。于是她使出全身力气勒缰绳,无奈那马子的嚼口硬,她的力气小,根本就勒不住那大黑马。那匹大黑马似乎也在欺负她是个弱女子,丝毫不听她的驾驭。母亲急了,在用力中发现只扯一边的缰绳,马头就会偏转过来。于是母亲拼了命地使劲儿朝着一边扯着缰绳,那马子居然改变了方向,朝着刚才出发的地方奔驰回去。这下母亲放心了,她就怕控制不住马子,把她驮到什么地方找不回来。让她没想到的是,当大黑马飞奔到巴拉面前时却突然来了一个“急刹车”。在一股强大的惯力作用下,母亲一头栽下马背,正好摔在巴拉耶夫的怀里。与其说是摔得巧,不如说是巴拉耶夫早有准备,及时出手救了她。
葵花那时觉得自己狼狈极了。而巴拉却开怀大笑。他说汉人骑马果然不行啊,都不如他们部落里的一个五岁的毛孩子。葵花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不知道自己是该恼还是该嗔。这时候附近已经聚过来几个牧人,他们都看到了葵花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样子,也跟着巴拉一起笑着。巴拉又说:
“幸好你还知道扯马嚼子,不然的话,一喯子怕是跑到了呼伦贝尔了!”
葵花觉得自己的脸皮火辣辣的灼热。幸好这时荷乐玛赶来,替葵花解了围。荷乐玛拉住葵花的手,扭过头骂她小叔子:
“你这个家伙真是愣头青,万一把她摔坏了怎么办?”
巴拉不以为然地说:“我的大黑马从来不欺负孩子和女人,它懂得分寸!”
荷乐玛拉着葵花离开了,一边走一边安慰葵花说:“我这小叔子样样都好,就是开玩笑没深没浅,以后你别搭理他。”
葵花说她只是为了答谢巴拉,给他做了一顶尤登帽。荷乐玛回头看了巴拉一眼笑道:“难怪他今天的样子挺精神呢,原来戴新帽子啦。”
17
夜里下了一场透雨,早晨葵花推开门时,看见外面变成了一个亮晶晶的世界,草原到处都是明亮光鲜的,所有的草叶上都挂着密密麻麻的珠玑,它们一起闪闪发光此起彼伏,有的在宽厚的草叶上滚动着,有的则悬挂在绿叶下面,似坠非坠的样子。马子跑过去的时候溅起坑洼里积下的雨水,噼里啪啦的声音十分响亮。空气新鲜得止不住颤抖,吸到肚子里还有感觉到那股湿漉漉的雨水的味道。
温师傅这两天去多伦淖尔采办丝绸布料不在家。葵花把裁缝铺收拾得千干净净,然后坐到那儿轧了一会儿缝纫机。手里是一件不大不小的活儿:她要给黑教员做了一件红腰腰(注:相当于现在贴身穿的背心)。秋天眼见得说来就来了,黑教员身子单薄,受不得风寒呀!所以她在缝制的时候,在那夹层中絮进去一层薄薄的棉花。到了下午时分红腰腰就做好了。葵花用烙铁细心地把那些皱纹熨平展了。她对自己的这件红腰腰做得很满意。外面是红缎子,里子用的是一块细棉布,这样贴身穿就会很舒服。那块红缎子的质地也不赖,那还是她前些日子跟荷尔玛一起去贝子庙赶庙会时悄悄买下来的。至于黑教员的腰围身长,她早已经烂熟于心了。
原来最初和温师傅学手艺练习给人丈量身材时,母亲苦于没有练习对象,黑教员自告奋勇,让母亲拿他练手。于是母亲手里的皮尺像一条柔软的蛇,在他的身上缠绕着、游弋着,漫游着他的全身。那时候母亲并不懂人体的黄金分割率,但是她发现黑教员的身材真的很好,修长的双腿,宽阔的肩膀,匀称的腰围和胸围。母亲在丈量黑教员身体的时候心里一定洋溢着女性的温柔和细腻,通过熟悉一个男人的体型而深入到他的内心也是可能的。所以我由此断言:她与黑教员之间的爱情并非萌发于逃亡路上,而是萌发于她为黑教员丈量身材的那段日子里的。等到黑教员去为她寻找灵芝归来之后,两个人的爱情便已经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荷乐玛拉着葵花去参加当地牧民一家的“乃日”
(注:布里亚特人的一种民俗)。酒宴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山时分。老人们在房间里喝酒说话儿,年轻人则聚集在屋子外的草地上,围成一个圆圈儿,他们在热烈地唱着一首古老的歌曲《远方的情人》:
从那山顶上看见了
雾中的太阳
无法见到远方的情人
眼泪汪汪
从那套脑(注:天窗)里看见了
雾中的月亮
无法见到远方的恋人
彻夜彷徨
葵花被荷乐玛拉进了年轻人的圈子里,聆听他们唱歌儿。虽然她觉得那歌声很美,但里面却有一种无法化解的悲凉。似乎看到一位年轻美丽的布里亚特女子久久伫立于月光和星光下面,在苦苦地等着她的意中人,但那意中人却是一个梦幻般的影子,一直没有出现;但痴情人却一直在等候着,星移斗转,她四周是一片空虚和寂寞。
很多人的眼睛都湿润了。葵花看见荷乐玛的丈夫索尼尔已经半醉了,依然边喝边唱着,他的眼泪居然像一个女人那样流淌着不加节制。唱到动情时,他的手紧紧地攥住了妻子的手,泪珠儿落在脚上那双土耳其马靴上,那只烫金的双鹰头被泪水滋润得熠熠闪亮。
巴拉耶夫和卡尔梅克女人则坐在离人群稍远些的地方,静静地聆听着大家在唱。卡尔梅克女人穿了一件嫩绿的袍子,她的身影与草原的青翠色融在一起,看上去有些虚幻而不真实。巴拉温情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歌儿唱到第二段时,欧卡娜带着小妹妹也赶来了,她毫不犹豫地坐在巴拉的身边,用挑衅的目光盯着一旁的卡尔梅克女人。
卡尔梅克女人并不与欧卡娜的目光接触,只是淡淡一笑,在大家唱第三段歌词时她不声不响地起身走了。欧卡娜像个胜利者那样笑了,她把目光移在了巴拉耶夫身上。
而巴拉的目光显然是愠怒的。他看也不看欧卡娜,只是歪着头和大家一起歌唱着。欧卡娜也大声加入了合唱的队伍里。她的歌声高亢激扬,冲淡了人们忧伤的情绪。当歌声停下来的时候,草原已经深陷到完全的黑暗之中。男主人将早已经准备好的干树枝点燃了,一堆旺火熊熊燃烧起来。有一个年轻人打破了沉默:
“索尼尔,快放开你奔驰的马子,让快乐的旋风冲出来吧!”
索尼尔把他带来的一架小手风琴挎在肩膀上,猛地一拉,一段欢快的音乐宛如淙淙泉水般流泻而出。几个小伙子马上抑制不住自己,围绕着篝火跳起了舞蹈。他们不由分说,把巴拉耶夫拉进了他们的舞蹈圈子里。欧卡娜也一直在等这个机会,马上与几个姑娘们一起加入了舞蹈者的行列。
那是一段热烈奔放的布里亚特舞蹈,同时舞蹈中融入了豪放的哥萨克风格。跳到高潮时,索尼尔半蹲下去,一边拉着琴,一边交叉地踢着腿。他的那两撮小胡子也仿佛在跳舞,被鼻孔喷出的气息颤动着,跟着节奏一起一伏。荷尔玛的身躯虽然有点肥胖,但跳起舞来居然十分轻盈,与索尼尔配合得很是默契。当她看到一直站在圈外观看舞蹈的葵花时,就一把将葵花拉进了舞蹈的行列里。
葵花完全没料到她也会被拉进来,一时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她想挤出去,可是荷尔玛拉住她不放。她大声对葵花说;“你跟着跳就行了,一会儿就学会了,其实一点儿也不难呀!”葵花觉得自己的手脚真是笨极了,怎么舞动也跟不上手风琴的节奏。但是没有人注意她跳得怎么样,大家都沉浸在欢乐的海洋里尽情地跳着舞着笑着唱着。葵花不再窘迫,她觉得自己的脚步渐渐踩在节奏上了。
大头领亚克汗的马队就是这时候出现的。小莉莎最先看到了马队,惊喜地叫着“阿爸”奔跑过去。接着大家都停了下来,看着大头领的马队越来越近。葵花用目光使劲搜寻着,却没有在马队中找到她企盼的人。
亚克汗策马走到众人面前,摆了摆手对大家高声说:“我给你们带回来一个喜讯,对于wǒ men部落来说,这真的是一个大喜讯啊!”
没有人说话。似乎大家都知道大头领那是在宣布他们未来的命运。
“我这次去北平,虽然没有见到傅将军,但是,见到了将军手下的一位姓展的参谋官,他转达了傅将军的意思。他说傅将军非常同情wǒ men的处境,决定把这片草原永远划给wǒ men,让wǒ men永久居住在这里。所以,大家今后什么也不必担心了,这儿,将是wǒ men永远的故乡!”
亚克汗的话音方落,所有的人都欢呼雀跃起来。篝火一时燃烧得更加热烈了。
葵花挤到亚克汗面前,急切地看着他问:“黑教员呢?”
亚克汗微笑地看着葵花笑道:“他去德化了,估计得再过几天才能回来。到时候,你们母女就能团聚啦!”
葵花觉得自己的心往下沉了沉,一种巨大的期待开始在心底滋生出来。与其说她期待着黑教员的归来,不如说她是在期待女儿的到来。她觉得自己欠灵芝欠得太多了,若不尽快弥补上那份母爱,她将无法继续生活下去了。真正的幸福,应该是与自己的女儿在一起。
那夜,葵花头一回失眠了。
18
等待是一种熬煎,像一根皮条被时间的巨手拉扯开来,越拉越长,越拉越细,越来越让你感到胆战心惊,因为你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突然断裂开来。
几乎整整一个秋天,葵花都是在漫长的等待中度过的。黑教员一直没有音信儿,这令她越来越感到紧张和不安:出甚事儿了呢?要没出事儿,他早应该回来了呀?或者是灵芝出事了?她病了?不会是死了吧?不会不会,若是死了,黑教员是会很快回来向她报信儿的。再说孩子的奶奶爷爷待她还是不错的,不会让她受治(注:受委屈)的。
胡思乱想时,手下的营生就容易出差错:不是把针脚给轧歪了,便是把左右袖子给弄反了,只得拆了重做。温师傅冷眼旁观,倒也并不责备她。师傅知道她的心里是阴是晴。他同样也为表弟担心。听大头领说,那边拉锯正烈,许多地方都是你来我走,今天你攻克了,明天他收复了,后天你又反扑回来了。这一来一走,一进一退,便有不知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好在这季节营生不多。当把所有手里的活儿都做完了,她就去草原上捡牛粪。天高得像个无底洞。云跑得比马子都要急,一拨儿去了,一拨儿又来了,却没有一片能停留一下。停下来的是飞鸟儿,它们正在充分享受着一年当中最后的美好时光。它们在草窠间或者是在天空上尽情地啼叫着,企图用它婉转动听的声音挽留住一年当中最好的时光。
很快就走到了草滩上。葵花一边捡着干牛粪,一边胡思乱想着。对于卡尔梅克女人和巴拉耶夫的爱情,她并不反感,而且还有几分赞赏。她知道营地的人们对他们的关系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欧卡娜强烈地反对他们在一起,为了这事儿没少闹过。但巴拉是那种我行我素的汉子,他不会把欧卡娜的折腾当回事儿的,即便欧卡娜用指甲挠他抓他,他也不恼,只是微笑着看着她,最后幽幽地说了一句布里亚特谚语:“枯树不结果,愚者说无用!”
对于欧卡娜的不依不饶,亚克汗全力劝解,说:“狼和羊终究走不到一起,你就别下那功夫了,快忘了他吧!布里亚特的好男人多着哩”
可是欧卡娜却忘不了巴拉。她哭过,闹过,也自杀过——她曾当着巴拉的面儿,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割开了自己左手腕上的动脉血管,让鲜血汩汩地喷涌出来。巴拉却满不当回事儿,把从草原上找来的一个“马粪包”(注:一种野生菌类,可以止血)丢给她,说:
“你要是再胡闹,我就把你绑起来!”
事实上巴拉也的确把欧卡娜给绑起来过。欧卡娜挣扎着乱叫着,骂着巴拉,可巴拉早骑着马不知去哪里了。后来是卡尔梅克女人帮欧卡娜松了绑。欧卡娜便把肚子里的气儿撒在这女人身上,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她。卡尔梅克女人却从来都不还嘴,就好像她根本没有听到自己被人辱骂。欧卡娜找不到泄愤的对象,一时没了主见,只得跑回家里哭闹,或者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几天不出来。好在她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姑娘,第二天,她就把她的愤怒忘得光光的,依然哼着歌儿走在路上。她知道能在什么地方能碰到巴拉耶夫。当巴拉耶夫的马子从她身边走过时,她会出其不意,一把将缰绳扯住,仰起头笑着望着巴拉问:
“要去哪儿啊?是不是要去看望我呢?”
巴拉这时候看着她便笑了,觉得她这个时候最可爱,天真得像个孩子。他告诉她自己要去忙一件事情,等忙完了就去看她。这下欧卡娜高兴了,松开手,怀着无限的期望看着巴拉说:“我等你,你可别骗我呀!”其实巴拉只是信口一说而已。许多时候他都是信口那么一说,根本没有当真。大家也知道他的脾性,把他的话只信一半儿,其余的当成诙谐逗趣儿。但是欧卡娜不同,她相信巴拉的每一句话。她一直傻等,等到半夜,也不见巴拉到来。在漫长的等待中她不小心睡着了,直到第二天上午太阳早升了一套马杆子高了,她才醒过来。她忘记了昨天漫长的等待,也忘记了等待中滋生出来的愤怒。她梳洗打扮一番,走出屋子,又去找巴拉了。
“这回你可不能再让我白等了啊!不然的话,我要让你好看!”她挥舞着小拳头恐吓着巴拉耶夫。巴拉耶夫只是笑笑,打着马走开了
葵花回想着有关巴拉耶夫与卡尔梅克女人还有欧卡娜的那些故事,觉得倒也十分有趣儿。这时候背后阿篓里的牛粪已经快满了。抬头四顾,发现已经走出很远的段路了。她打算返回营地。路上再捡几块儿,阿篓基本上也就满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发现附近的沟里面有物体在蠕动着。起初她吓了一跳,以为那是一只野兽,狼?狐狸?或者是更大些的狍子?可是她清楚地听见了人的声音——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的是布里亚特语。她听懂了是需要人帮忙,或者说,那声音是专门发给她的,是请她过去帮一个忙。
葵花先是惊叫了一声:“天老爷!”然后她让自己的心镇定下来,朝那蠕动着的物儿走过去。走近了才发现原来那人没有双腿,他是趴伏着前行。显然他经过了长途奔波,已经筋疲力尽,一步也爬不动了,所以当他看到葵花时,便发出请求帮助的呼叫声。
葵花仔细打量着那人,见他脸上污秽不堪,蓬头垢面,比她过去所见过的那些讨吃子还要肮脏。但他的目光里没有绝望,而是一种如火焰般的希望。他朝着葵花伸出一只手来,再次请求葵花帮他。葵花这回弄明白了,他是希望葵花能帮他走到前面的嘎鲁图部落营地。
那时候葵花并不知道他爬了上千俄里的距离,从遥远的西伯利亚一直爬到这儿来的,如果知道了.她会愕然的;当然葵花更不知道他的身份,他是谁?如果知道,葵花会震惊的;所以葵花更不会知道这个男人的到来,让原本平静的部落突然变得骚动不安起来。他的出现,犹如一道微弱的闪电,虽然只闪了一片并不耀眼的光芒,可是,却预示着更大雷雨的来临。从此,部落开始躁动起来,人们怀着恐惧的心理开始等待那场大雷雨的到来。
葵花很快发现了奥秘——这男人之所以能自己“爬”,是因为他的身体下面有一个滑板。那滑板是由一块木板和四个小滑轮组成的。如果是在平坦的地面上,他稍一用力,那滑板就是载着他向前移动。他就是凭借着这块滑板“行走”了上千俄里。
葵花解下自己的头巾,把它撕成几条,连结成一条绳子。长度大约仅三尺,但这已经足够了。葵花把一端与那的滑板相连,另一端自己用手拽着,这样,她并不费太大人力气,就能把他拖着走了。
刚刚走出一百多米,葵花已经是身上冒出了微汗。她奇怪后面怎么没动静了?回头看去——原来滑板上那男人已经昏死过去。
当葵花把那人拖进荷乐玛家的院子里时,荷乐玛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她:“谁啊?”
葵花累得直喘,根本说不出话来,便摇头。
“不知道他是谁,你就把他给弄这儿来了?”
“捡的”葵花终于说出两个字。
“捡了一个大活人?你可真行!让我看看,是活人还是死人?”
“活人”
“看着咋像没气儿似的呢?”
荷乐玛放下手里的活儿计,走到那人面前,蹲下去,仔细观察他。不料,刚刚蹲下去的她仿佛被火燎了屁股似的,一下子跳了起来。
“老赛?不可能不可能!老赛早就死啦,怎么可能会是他呢?”
她大惊小怪的声音惊动了屋子里的索尼尔。索尼尔今天还算清醒,揉着惺忪的眼睛问:“谁啊?哪儿来的人啊?”
荷乐玛急忙过去把索尼尔拉到那人面前,让他仔细观察:“快看看,快看看,这人,是不是老赛啊?”
索尼尔蹲下去注意看了一眼,顿时,也惊得跳将起来:“是他啊,真的是老赛!他是从哪儿出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19
卡尔梅克女人的丈夫赛智布的意外归来,不仅震惊了和巴拉耶夫,同时也震惊了大头领亚克汗。当他得知这个没腿的人是从一千俄里之外的西伯利亚集中营里逃回来的,他一下就慌了神儿。他马上赶到卡尔梅克女人家,单独讯问了老赛。吃饱喝足的老赛以自豪的口吻讲述着他九死一生的冒险经历,还用夸张的语言叙说了他在西伯利亚劳改营里的苦难过程。他的双腿是在劳改营里被冻掉的。看押他的看守们因为他“企图逃跑”,把他的棉马裤脱下来,然后把他像拴狗一样拴在露天场地上的木头桩子上,一直拴了一夜,做为对他的惩罚。零下三十多度的低温冻残了他的双腿。此后便无人担心他会再逃跑了。正是因为对他的疏忽看管,他才有了逃跑的机会,用自制的滑轮车悄然逃出了劳改营
亚克汗听着这个曾经在贝加尔湖畔跃马扬鞭的骁骑慷慨陈词,他的心底和巴拉耶夫一样,冒出了一株枯树。不过那枯树是会滋生的,犹如连锁反应,一棵变两棵,两棵变四棵、变八棵翻倍滋生着。那些枯死的树最终连成无边无际的一片枯树林,在他心田投下一片无法抹去的阴影。
不管怎么说,首先需要做的,是封锁消息,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老赛回来了。然后,就是把他藏起来。明天,库兹涅佐夫上校带人要到这里来,说是礼节性的拜会,谁知道他还有其他什么目的呢!如果一旦让他发现了老赛,无疑就给他留下了把柄。至于会发生什么事情就难说了。
亚克汗让巴拉耶夫把赛智布立即送到杜巴萨满那里去。萨满住在黑山谷,上校是不会往那里去的。
于是巴拉耶夫赶着一辆马车,就像不久前送黑教员进山一样,把这个意外的归来者送往黑山谷。老赛对于大头领做出的这个决定感到十分不理解。本来他以为他的归来会在整个部落引起震动,无论是大头领还是部落的人们都会把他当成一个大英雄,所到之处,无不是鲜花美酒。可是,他只与老婆孩子匆匆见了一面,就被人抬到了马车上。这让他感到非常委屈和不理解。
“为什么不让我待在自己的家里?为什么不让我和老婆孩子待在一起呢?亚克汗到底想干什么啊?我真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好像我带回来瘟疫似的这是要把我送到哪儿去啊?”一路上他不停地嘟嘟嚷嚷着。
巴拉赶着马车默默不语。自从见到赛智布那一刻起,他就觉得世界末日快要来了,他的大脑里一片混乱。
“巴拉你为什么不说话啊?这里究竟出什么事儿了?没出任何事情?不不不,别骗我啦,我看得出来,肯定发生什么事情了,你们只是不想告诉我罢了。”
巴拉依然没有说话。
“好吧,既然你不说,我也不再问了。但是我猜得出来。巴拉,是不是我老婆背着我又搞上别的男人了,你和我说,是不是啊?”
巴拉摇了摇头。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很无耻。
“你告诉我,巴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为什么会被他们抓住,那是因为救你啊!我把我的马子给了你,你才逃了出去,不然的话,被他们抓住的不是我,是你!你一定要对我说实话哦!”
巴拉又默默地点了点头。但他心里没有愧疚。在这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对老赛是有愧疚的。
“好吧,那你告诉我——这几年,我老婆是不是恪守妇道?勾引她的男人肯定不会少!你瞧,她还那么年轻,那么漂亮,没有男人看了不动心的。你实话告诉我,兄弟,她怎么样?”
“啊,什么怎么样?”巴拉所答非所问地应付着。
“我的意思是,我不在乎是不是有男人勾引她,我只是想知道她有没有给我戴绿帽子?”
“没没有”
“你的口气犹犹豫豫啊!你真的没对我说实话,兄弟!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呢?我不想被蒙在鼓里,你告诉我好吗?”
巴拉又摇了摇头:“真的没有!”
“我不信!像她这么漂亮的女人会没有男人喜欢她?巴拉,我回来看到她第一眼,就知道她已经背叛我了!难道你没发现,她的眼睛很亮?她的皮肤很细腻?她的嘴唇很性感?她的穿戴打扮与众不同?只有恋爱中的女人才会像她那样光彩照人呢!巴拉,你可真是笨,太不懂女人啦,连这都看不出来啊!”
鞭子又在空气中炸响了几声。驾车的马子跑得更快了。放眼望去,草场上被打过草之后,如同一个人被剃光了头,苍凉到令人心酸的程度。巴拉狠狠地咒骂着驾车的马子,好像那马子是他上辈子的仇人似的。他的嘴里含糊不清地咒骂着,嘴唇边泛着白色的唾液。老赛听不清楚他骂什么。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只顾继续絮叨着。
“当然啦,她怎么可能会为我守护自己的贞操呢?她是那么优秀,没有人不喜欢她的再说啦,你们大家都以为我已经死啦,她当然也以为我不会再回来啦。她是一个寡妇,她完全有自己选择的权力。不管怎么说,她也不是那种能守得住的女人,是不是啊?巴拉,你跟我说实话,她是不是那种很会风骚的娘们儿呢?”
巴拉突然吆喝着停下马车。他从马车上跳下来。马子趁机翘起尾巴拉屎。新鲜的马粪响亮地落在地上,表皮光滑鲜亮,像一个个黑褐色的小球儿。马粪的味道浓烈而刺鼻。巴拉一直蹿到坐在马车上的老赛面前,用凶狠的目光盯着他,咬牙切齿地说:
“你听着老赛!她没有!绝对没有!你要是还不相信,我马上把你从马车上扔到草地上去,让你爬进山谷里去!你信不信?”
老赛有些略微吃惊地看着凶相毕露的巴拉耶夫,把嘟囔在喉咙里的话吃力地咽了回去。
然后巴拉突然抽了马一鞭子。马车嗖的一下向前窜去。与此同时,他一个轻捷的动作一跳,已经坐到了前端的车辕上。
“巴拉你他妈的还是老样子,和当年一样,一点儿也没变”老赛在喉咙里嘟囔着。
第二天巴拉返回到嘎鲁图营地的时候,库兹涅佐夫上校带着十二名哥萨克骑兵刚刚离开。他们的马子跑得很快,马蹄下掀起的尘埃犹如一道乍起的烟雾,一直延续向锡林郭勒草原灰蓝色的远方
20
事态的严重性远远超乎亚克汗的想象。库兹涅佐夫上校亲自来找亚克汗来要人,让他把赛智布交出来,同时还表达了另外一层意思。
与库兹涅佐夫上校的会晤非常不愉快。上校那鹰隼一般的目光逼视着亚克汗,俨然是一头狼在紧盯着它瞄准的猎物。亚克汗不喜欢上校的眼睛,在上校目光的凝视下他有种惶惶不安的感觉。上校安详地饮着女佣端上来的咖啡,满意地说自从到中国来,他就没有喝到过这么好的咖啡了。然后把他的枣木烟斗衔在嘴里,一边抽着烟一边打量着亚克汗的客厅,脸上浮现出讥讽的微笑。
“哦嗬,还保留着俄国贵族的生活方式啊!您可能还不知道吧,在wǒ men祖国,像您这种生活方式已经不存在了。布尔乔亚已经被埋进历史的垃圾堆里了。”
“呵呵”亚克汗觉得自己正在被上校一层层扒光衣服,让他赤身裸体地暴露于耀眼炫目的太阳光之下。
“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祖国呢?”上校突然发问。
“这个当然是因为当年”
“是害怕革命吧?”上校目光炯炯。
“不,是因为战争。wǒ men不喜欢战争。”亚克汗说。他觉得这个回答是理直气壮的,上校不会再咄咄逼人地发问了。
库兹涅佐夫上校把烟斗从嘴上拿开,看着亚克汗表情愈发凝重:“战争是革命必要的手段,只有资产阶级才会害怕革命战争,你怕什么呢?无产阶级在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得到的是整个世界!难道不是吗?”
亚克汗觉得谈话无法进行下去了。他嗅着上校手里那个烟斗里散发出来的浓浓的莫合烟的味道,觉得自己有点儿窒息,喘不过气来。
“上校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向我宣传革命道理的吧?”
“当然不是了。对于你们,领袖有过特别的关照”说到这里,上校戛然而止,不往下说了。
亚克汗的心一下提了起来,他想知道领袖是怎么关照的。上校意味深长地瞥了亚克汗一眼,说:“祖国的大门是永远向你们敞开的,布尔什维克希望你们能回归到祖国的怀抱。当然,这也是领袖的意思。”
“让wǒ men回去?”
上校肯定地点了点头:“wǒ men的队伍大部分都已经回国了,留下一小部分,等待你们做出决断。只要你们愿意,他们可以护送你们回去。”
库兹涅佐夫上校用拿烟斗的手在空中果断地劈了一下。仿佛是他做出了这个重大的决定,而且,这个决定如钢铁般坚硬,是无法改变的。
“可是wǒ men已经在这里定居许多年了,wǒ men”
“不,这块土地不属于你们!贝加尔湖才是你们的故乡。我希望你能认真地考虑一下我的建议,我非常乐意与你们同行,一起返回wǒ men的祖国。当然了,我希望你能把那个叫赛智布的逃犯交给wǒ men,让wǒ men带回到祖国。”
“wǒ men真的没有见到赛智布啊,他不是在西伯利亚呢吗?”
库兹涅佐夫上校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亚克汗。亚克汗的镇定似乎让他相信了他说的话。临走的时候,他打量着挂着墙上的那幅领袖的画像,然后用挑剔的口吻说:
“这幅画像太旧了,我建议你换一幅新的。”
送走了库兹涅佐夫上校,亚克汗马上叫来巴拉耶夫,商量起来。巴拉断然不同意把老赛交给上校。亚克汗用忧虑的目光看着巴拉说:“好像是在下最后通牒啊!我担心,这是个阴谋。”
亚克汗抬头看着墙上悬挂的那幅画像沉默着。的确,那幅画像是太陈旧了,上校说得没错儿。不过,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它再换一幅新的。屋子里依然残留着上校的烟斗散发出来的莫合烟的味道。那味道令人油然想起俄罗斯的水兵,还有那些满嘴酒气的哥萨克。后来,暮色把一片巨大的阴影投射进屋子里来,把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
21
自从卡尔梅克女人和丈夫赛智布一起去了山谷,巴拉开始酗酒,几乎天天喝得烂醉。有一回他喝醉了酒,抓住葵花的手不放,可嘴里却叫着那卡尔梅克女人的名字:“秀儿”。那时候葵花才知道原来卡尔梅克女人的名字叫“托布秀儿”。母亲努力挣脱了他有力的双手,推着他,躲避着他那喷发着酒气的长满扎人胡须的嘴。他想吻她。她努力躲着。可他依然叫着“秀儿我的托布秀儿”葵花恍然明白了他是在叫她的名字!由于卡尔梅克女人的离去,他已经变得神情恍惚。葵花感觉到他那坚硬的钢针般的胡须已经碰到她的嘴唇上。她突然大声叫起来:“我不是秀儿!你的秀儿已经走啦”巴拉耶夫一下愣住了,他怔怔地瞅着母亲,似乎这才明白过来。他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痛苦不堪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呻吟声。葵花那时候她真的开始可怜他了,把他的头轻轻地揽进自己的怀里.抚摸着他那硬如钢刷子般的头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安慰他才好。葵花想起了出嫁前,她跟姥姥学过的一首山西小调《想亲亲》,轻声为他唱起来:
想亲亲想的我手腕腕那个软
拿起个筷子我端不起个碗
想亲亲想的我心花花那个乱
煮饺子下了一锅山药蛋
葵花的歌声产生了极为奇妙的作用。那布拉特汉子拾起头望着葵花,原本已经黯淡的目光渐渐光亮起来,希望的火光再度在他的瞳孔里燃烧起来。看来他完全听瞳了这支汉人的歌曲。音乐的奇妙正在于可以超越民族超越地域超越性别,使不同民族的人得到xīn líng的沟通和交融。这情景让葵花想到了她曾在布里亚特营地看到过的一个场景:荷尔玛给一只不肯给羊羔喂奶的母羊唱着古老的布里亚特民歌,那只母羊呆呆地听着,眼睛里居然流下泪来。它的孩子这时凑到它面前开始吮吸它的乳汁,而它再不像刚才那样躲闪着甚至于凶狠地赶跑了小羊羔儿,而是温存地用自己的嘴巴磨蹭着羊羔的身子从那一刻起,葵花理解了在草原上的确存在着一种博大精深的爱。那种爱是那样的纯真、那样的深奥,她无处不在,无所不能!不论对人还是对动物,或者是对花花草草,她都会巧妙地蕴藏其中,一待听到呼唤,便会欣然跃出,让天地万物生灵心悦诚服地成为她石榴裙下的俘虏。她是那样的温柔,却可以让钢铁般的硬汉为之垂泪;可以让坚硬的岩石变成柔软无比的泉水,润入天地万物之中。
当葵花快步走进荷乐玛家的白色木栅栏院子里时,一眼就看到巴拉耶夫站在铁匠炉前正在打铁。他赤裸着上身,一手用一把铁钳子夹着一块烧着通红的钢条,一手抡着一把铁锤,敲击着放在铁砧子上的那块钢条。每击打一下,那里便迸溅出一片明亮的火花。他咬着牙用全身的力量击打着,目光专注而沉着。火光映红了他上身的皮肉,使他上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凸显出来,那皮肉上布着一道道青色的或者是紫色的伤痕,那显然是被哥萨克士兵用刀挑开的。大家都知道他喝多了酒,单枪匹马去找哥萨克士兵决斗。幸亏那匹老马及时把他驮了回来。他的腰间留下一道伤口很深,宛如龟裂的土地。
葵花看得一阵心寒。
巴拉耶夫正在铸造着一把短剑。他看见葵花,放下手中的家什,对葵花说:“你来得正好!来,替我把这儿缝一下。”
他指着腰间那道伤口说。
葵花惊恐地摇头说:“我不会缝呀!”
“你不是裁缝嘛,缝补个小口子算个啥,来吧!”
“可我没有麻药啊!”
巴拉笑了一下:“我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个男人!来啊!”
葵花无奈。平时,她胸前总别着一枚针,那是一个裁缝必备的工具。她把那枚针从胸前摘下来。巴拉顺手拿了一壶烧酒,浇在伤口上。然后示意葵花动手缝合。葵花的手颤抖着,咬牙狠心,一针扎进他腰间的肉里,急忙抬头看他一眼,他果然没皱一下眉头。仿佛她刚才扎上去的,不是他的肉,与他毫无关系似的。葵花受到鼓励,胆子大起来,开始在他的伤口处飞针走线,不一会儿就把那绽开的伤口缝合住了,针脚居然一如既往地均匀。
巴拉歪着头打量那伤口处均匀的针脚,用戏谑的口吻说:“手艺不错嘛,是个好裁缝!”
一句话说得葵花脸颊绯红。
葵花没带剪刀,只得用牙咬断了连在针上的线。她咬的时候不得不把自己的脸紧贴在巴拉的皮肤上。那皮肤粗糙而灼热。她感觉到那缕被鲜血染红的丝线上有股子苦涩略咸的味道。她才知道:布里亚特男人的血原来是这种滋味儿!
附近灰蓝色的山影后面,雷和隐隐的闪电用光和声音酝酿着一场秋天的暴雨。在嘎鲁图草原上,秋天的暴雨常常是突如其来,而且来势凶猛,让人猝不及防。
22
当失魂落魄的卡尔梅克女人出现在巴拉耶夫面前时,他懵了半天,才搞明白她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老赛被抓走了!
那时候葵花正在荷乐玛家的院子,把自己精心制作的那个挂穗系到巴拉的那把短剑上。她看见托布秀儿的脸是惨白色的,而巴拉的眼睛里则闪着红红的光芒。院子里的打铁炉子里火光正旺,熊熊火光中埋伏着一截截被烧得透明的铁物件。巴拉放下手里的火钳子,脱掉身上的那件硬帆布做的挡帘。挡帘上热气腾腾的铁渣子纷纷掉落在地上泛起微弱的白烟。巴拉一只手抓住了托布秀儿,直视她的眼睛。葵花便从那双娇媚无限的眼睛里看到了深刻的悲哀和恐惧。
“什么时候?”巴拉问。
“有一个时辰了”卡尔梅克女人回道。
巴拉从葵花手里拿过那把短剑,大步向外走去。当他走到院门口时,正遇到兄长索尼尔和另外几个布里亚特汉子走进来。他们显然刚刚在外面喝完了酒,其中有黄毛达西。他们几个都是索尼尔忠实的酒友。他们看见眼睛里冒着杀气的巴拉耶夫时,就站住了。
“怎么了,巴拉?”索尼尔发问。
“他们抓走了老赛!”巴拉咬着牙说。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索尼尔把一只手放在弟弟的肩膀上:“你要去救他吗?”这时眼睛的余光已经瞟见了巴拉身后的卡尔梅克女人。
巴拉点了点头说:“老赛是个苦命的汉子,他受的罪已经够多的啦,不能让他们把他带回到那个地狱里去。”
索尼尔这时候却显得特别沉着,他走到托布秀儿面前问:“他们有多少人?”
“我不知道那时候我不在家”卡尔梅克女人低声说,好像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女人在低声忏悔。
“有多久啦?”
“一个多时辰吧。”
索尼尔回身望着巴拉说:“即便wǒ men有草原上最快的马子,也追不上他们啦!估计这会儿,他们已经快到贝子庙了!”
“那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他们把老赛带走?”
索尼尔说:“这事儿,咱们还得去和大头领商量,看看他怎么说吧!”
不一会儿众人来到了大头领家。亚克汗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托布秀儿,慢慢地开口说:
“我明白了——赛智布是他们投给wǒ men的诱饵,wǒ men如果去救他,那正好上钩啦”亚克汗皱着眉头说。
“那怎么办?他们会杀了他的呀!”托布秀儿绝望地呻吟着。
欧卡娜也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站在阿爸面前大声说:“阿爸,你总是这样一忍再忍,一让再让,让人家骑在wǒ men头上拉屎撒尿,太过分了!”
亚克汗瞥了女儿一眼,没有搭理她。他知道女儿的脾气越来越差,每天就想着舞刀弄枪去厮杀。她母亲原本是白俄贵族,可她身上却没有继承多少贵族气质,这令他有些失望。
“没错儿,这是个圈套,wǒ men不能上当!”
亚克汗继续坚定高声说:“他们想消灭wǒ men,可是又没有借口,所以就用赛智布当诱饵。如果wǒ men冲过去,与他们厮杀起来,那正中他们的下怀,他们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一旦流血开始,就无法制止住了,接下来便是一场战争!”
“那怎么办,就让他们在wǒ men的眼皮子底下欺负wǒ men吗?”巴拉耶夫高声叫着。他的眼睛是红的,里面满是杀气。
“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在这部族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我只希望大家不要盲目乱来,一切都听我的,好吗?”亚克汗几乎是在用祈求的语气说话了。他把目光落在巴拉身上,同时,一只手也搭在他的肩膀上。他知道,巴拉是匹头马,他朝哪里奔,众人就跟着朝哪里跑。只要稳住了巴拉,其他的人就不会轻举妄动。
果然,巴拉驯服地垂下了手中的刀,眼中的杀气也消散了不少。他无力地摆了摆手,院子里的汉子们知趣儿地散了。
亚克汗转过身来,看着一旁的托布秀儿:“你跟我来一下。”
托布秀儿知道大头领一定有重要的事情要跟自己商量,顺从地跟着他向院子外面走去。葵花用担忧的目光望着他们。她知道,此刻,心里最难受的是秀儿,因为此刻正在受难的,是她的男人,是那个没有双腿的可怜不幸的人儿。
23
大约过了一袋烟的功夫,托布秀儿一个人走回到院子里。她低声问葵花:“你那把剪刀带在身上吗?”
“在。”
“借我用下。”
葵花没问她借剪刀做甚用,从怀里将那把小剪刀掏出来,给了秀儿。自从当了裁缝后,葵花一直将那把剪刀带在身上。秀儿把剪刀揣进怀里,对葵花说:
“跟我再去看看他吧!你陪我去,好吗?”
葵花点头答应了,跟着托布秀儿走出了院子。院子门口,有一挂马车在等着她们。
大约半个时辰后,马车翻过山坡,远远就能看见一匹马拖拉着一样东西在草地上狂奔着。附近,还有几个骑着马子的哥萨克在观望着,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笑。另一边,有些当地牧民赶来看热闹。那匹奔跑的马子在草地上兜圈子,不一时,便跑到离她们很近的地方。葵花看得真切,那马后拖着的那物件正是赛智布。
就在葵花还在愣怔的当儿,卡尔梅克女人已经亳不犹豫地冲上前去,挡在了那匹马子面前。骑马的那个正是留着小胡子的哥萨克,他没防备,急忙勒紧了马缰绳,那匹马顿时前蹄直立起来,并且咴咴咴地嘶鸣着。当它将前蹄落下时,险些砸在托布秀儿身上。
小胡子用恼怒的目光居高临下瞟着托布秀儿:“找死啊!怎么又是你!”
托布秀儿非常冷静地对小胡子哥萨克用俄语嘀咕了一阵子。葵花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只看见小胡子摆了摆手,似乎是同意了什么,便从袋子里掏出一缕旧报纸来开始卷烟。托布秀儿便朝那马子后面走过去,一直走到趴伏在滑板上的老赛面前,慢慢地蹲了下去。
老赛吃力地昂起头来,看着面前的托布秀儿。秀儿扶他坐起来。他的脸被草地上的石头蹭破了,流了很多血,脸上全是血污。托布秀儿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小心地给他擦拭着。老赛的两只手还是自由的,他伸出双臂来拥抱秀儿,秀儿也紧紧地拥抱着他。葵花知道那是夫妻俩的生离死别,她忍住心酸,转过脸去。那小胡子哥萨克只顾专心抽烟,没有回头,也不想欣赏那对夫妻。托布秀儿似乎在老赛的耳朵边说了几句什么,老赛枯干的脸上皮肉抽搐了几下,点了点头。他们用布里亚特语交谈了几句。这时小胡子哥萨克已经抽完了那支烟,有些不耐烦地回头,用俄语对卡尔梅克女人嚷嚷了几句什么。托布秀儿把老赛原样放好,然后慢慢地站立起来。小胡子打着马,趴伏在滑板上的老赛又跟着那马子移动起来。托布秀儿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似乎站立不稳,马上要摔倒的样子。
葵花急忙奔跑过来,扶住秀儿。这时,她听见老赛用一种非常有韵律的声音念叨着什么,像在吟一首诗。如果用当年流行的阶梯诗的格式写出来的话,应该是这样的:
我是:
巴日格巴特日的
扎米杨的
斯德布的
道格尔家的
布里牙惕的
赛智布
我是:
浩里土默特的
贝加尔湖的
乌拉尔山的
色愣格河的
库苏古尔湖的
哈里哈的
额尔古纳河的
布拉特人
声音渐渐远去,越来越弱。
葵花知道,背诵家谱是布里亚特蒙古人自古传承下来的家法规矩,一般要背诵六代以上甚至是九代的一家之主的名字。这种背诵家谱从孩子们刚刚开始会说话就开始了,它是所有布里亚特人成长过程中的一门必修课。每一个布里亚特人都能将自己的家谱倒背如流,包括很小的孩子。葵花最初听到孩子们吟诗一般自报家门,将长长的家谱背诵下来,还觉得很新鲜,有意思。渐渐听得多了,便对他们有了一份敬意——人家这才叫不忘祖宗啊!可是今天听到老赛背诵家谱,却品味到一种特别悲怆的意味儿。她似乎看到在十分遥远的古代,一支游牧部落正缓缓走来,他们的旗帜上绣着梦幻般的天鹅,而他们的历史则如草原上的那条蜿蜒的小径一般清晰可辨
可她弄不明白,为什么老赛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背诵家谱?
马蹄声再次越来越大。那是拖着老赛的那匹马子绕了一个大圈子又绕了回来。拖在马子后面的老赛跟着滑动着,草地上扬起了一道道烟尘。老赛刚刚被擦拭干净的面庞又变得污浊不堪。
“老赛!”卡尔梅克女人叫了一声。那声音格外凄厉。葵花的心突地眺了一下,她预感到不祥。
老赛面孔朝着地面耷拉着,头发垂落到地上。他的上身一动不动地趴在滑板上,被截去的半节腿耷拉在滑板外面与草地相摩擦产生着声响。也就在这时,这时,葵花听见托布秀儿唱起了一支令人心碎的歌儿。是那首很有名的《兴安河的麻雀》:
兴安河的麻雀呦
小心那蓄意下的套子
世上的人心难测呦
走路一定要当心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的味道。葵花觉得不对劲儿。当那马子兜了又一圈来到她面前时,她望去过,看见草原上刚才马子驰过的地方留着一道明显的痕迹。在那条歪歪斜斜的拖痕上,洒落着一缕缕的鲜血。刚刚泛出新绿的地方被染红了。那缕红,一直随着那痕迹延伸而去。
毫无疑问,这是老赛身上流出的血啊,难道他?
葵花看见老赛的一只手松开,一把剪刀落在了草地上——正是她那把剪刀啊!
葵花恍然明白了一切—一赛智布用托布秀儿暗中给他的剪子铰断了手腕上的动脉血管,或者是将剪刀捅进自己的肚子里。总之,亚克汗说服了托布秀儿,托布秀儿又说服了赛智布,赛智布便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不想被他们所利用,他不想离开这片草原,更不想离开他的妻子,所以,他才用那把剪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在漫长的拖曳中,在托布秀儿吟唱的挽歌中,把身体里最后一滴血消耗殆尽。
葵花过去捡起了那把带着血迹的剪刀。她盯着那剪子,用自己的前襟擦拭着剪刀上的鲜血,一遍遍地擦着。前襟留下血迹。剪子已经被她擦得很干净了,可她依然不停地重复着那个动作。
“别擦了,我会赔你一把新剪刀的。”一旁,卡尔梅克女人用冷冷的口吻说。
那一刻,葵花无法弄清楚,她是天使,还是魔鬼?
24
葵花又在嘎鲁图草原滞留了若干日子。
那天她看见了天空上飞过一行南归的大雁。雁鸣声唤起了她心底的渴望。按日子来推算,大雁南归已经过了最后的期限,可是,它们却依然排列着整齐的队伍飞了回来。一定是途中有什么麻烦的事情让它们误了归期。这么一想,葵花心里的那份期待陡然被放大了——会不会是预示着黑教员和小灵芝也快要回来了呢?
心跳忍不住加快了。
老赛之死,虽然卡尔梅克女人没和任何人说起过,但很快在嘎鲁草原上传遍了。原来,亚克汗同时还派了两个手下装扮成当地的牧人跟在葵花她们后面,他们看到发事情的全部经过,并且提前一步策马赶回到营地,向大头领禀报了事情的经过。亚克汗知道事态已经恶化,他下令全体部落的人们收拾行装,做好整个部族迁移的准备。虽然部族大多数人都不愿意走,但他是大头领,他得对整个部族上千口人负责任。他做了两手准备。留下是暂时的,如果形势越来越恶劣,那还是离开为妙,他将强行命令部落向东迁徙。聪明的布拉特人永远不会只喝一口井的水;井干涸了却还死守着直到渴死,那是傻子!目前羊羔和牛犊马驹儿以及驼羔尚幼,正在拼命发育长身体的阶段,若长途奔波,会死亡过半的。所以他决定进入八月之后,那时小牲畜的身体也都强壮起来了,那时候再迁徙前往锡尼河应该比较稳妥。
但是越来越紧张的时局令他担忧。这天,很意外地来了一名不速之客。此人的到来令亚克汗精神为之一振,心头所有的阴影一扫而光,同时让他下了决心——留下,不走了!
这位不速之客,正是傅将军手下的那个参谋——展鹏。
展参谋一行约十几个人,路上出于安全考虑,全部化装成商人的模样儿。在和亚克汗会晤之前,他们全部换上了国军的美式军服。展参谋穿了一套崭新的黄呢子军装,熨烫得非常板正,马裤线有棱有角,高腰马靴擦得油光锃亮。他迈着标准的军人的步履走到亚克汗面前,其他的军人跟在他身后。他对着亚克汗敬了一个军礼,声音琅琅:
“兄弟我奉党国之命,前来与大头领会晤,并且带来了傅将军的口谕。”
亚克汗自然是一副喜出望外的神情。他知道:一定是傅将军收到了他的信,所以才派人前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蒙古高原,亦是我中华之疆域。尔等所在之地概莫能外。既然蒙藏委员会已经有正式公文,划地为旗,让尔等在此安身立命,那么,这里就是你们的家园,谁也不能剥夺尔等在此居住的权力。故,傅将军有令一寸土不让,寸土必争!”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令亚克汗热血沸腾。这时,一直站立一侧目视着展差参谋的欧卡娜忍不住发问:
“如果他们以武力相逼呢?”
“当然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啦!不要惧怕他们!”
“可是wǒ men人太少啊,打不赢的!”
“有傅将军的队伍支援你们,你们一定会赢的。再说.你们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是正义的一方!胜利永远属于正义!”展参谋的话非常具有煽动性。在场所有的人都感到那股咄咄逼人的力量。
“请问,你们打算怎么支援wǒ men呢?”欧卡娜步步紧逼,并不放过展参谋。
展参谋用微笑的目光看着她,流露出欣赏的神色:“15机!大炮!到时候,wǒ men会用飞机和大炮来增援你们,同时,还会有精锐部队配合你们。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不要将他们放在眼里!”
仿佛为了证实他的话,手下人从马车上抬下了几个箱子,打开,里面放着一百杆崭新的汉阳造步,还有两支歪把子机关枪,几箱子子弹、手雷等等。这令围观的布拉特汉子们激动不已。展参谋还告诉亚克汗——他们这几个军人会留下来,做他们的军事顾问,帮他们军事训练,一同抵抗外来的侵略。亚克汗听了更加振奋。
傍晚,亚克汗盛宴招待展参谋一行。荷乐玛和几个布里亚特女人作陪。欧卡娜亲自给他们斟酒。起初,展参谋和其他几位军官还正襟危坐,俨然军人作风,大有坐怀不乱之态。不一会儿,几杯酒下肚,全都喝得面红耳赤,他们索性脱了军装外套,只穿着白衬衣,开始轮番给亚克汗敬酒。亚克汗知道这些年轻的军人都是好酒量,哪里敢与他们拼酒,便客气地说自己不胜酒力。但是,已经喝兴奋的展参谋不依不饶,说:“谁不知道你们蒙古人是酒桌上的英豪,大头领莫不是看不起wǒ men这些小军官,不给wǒ men面子吧?”这话说得亚克汗很不痛快,可又碍于情面不好发作。正僵持时,欧卡娜走过来,端起酒杯来,对展参谋说:“我来陪展参谋喝,怎么样?”展参谋咧开嘴乐了,身边的几个军官跟着起哄,要他们先对饮三杯。如果谁先下软蛋,谁就得让对方亲热一下。展参谋用挑战的目光瞟着欧卡娜。这个有着白俄血统的姑娘实在是太诱人了,那丰满的身材,那性感肥厚的嘴唇儿,还有那迷人的淡蓝色的眼珠儿展参谋显然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他掂着酒杯用眼角瞟着欧卡娜,问:
“饮几杯?”
“随你!”欧卡娜把头发向后一扬,仿佛一股红色的火苗烧了一下。她一副豁出去了的劲儿头,用挑衅的目光盯着展参谋。
“痛快!这酒喝得才痛快哩!”
展参谋一仰脖子,将满满一杯酒一口气干了。他还没放下酒杯时,就看见欧卡娜也同时把那一杯酒干得一滴不剩。
旁边的人们一阵起哄,纷纷喝彩。
展参谋一口气干了十杯酒。欧卡娜跟着干了十杯,丝毫没有退缩之意。
展参谋先有些胆虚了,他不知道面前这姑娘究竟有多大的酒量,不敢贸然再干了,嘻嘻笑着说:“小姐果然海量。我听说你们蒙古人能歌善舞,咱们不能只喝美酒,没有歌舞啊!”
“对对对,请小姐给wǒ men唱一个!”几个军官纷纷要求。
“想听我唱歌吗?”欧卡娜斜眼瞟着展参谋,那目光有些勾魂儿。
“想,想听啊跳舞也行啊!”展参谋抓着欧卡娜的手不放,另一只手不住地摩挲着。他醉意朦胧的眼睛里满是色迷迷的光芒。
“那好。”欧卡娜挣脱了展参谋的手,向荷乐玛招了招手,“嫂子,过来一下。”
荷乐玛旱就知道这位大小姐想要干什么了,她从旁边的柜子上取了一个硕大的牛角杯来,像高举着一根象牙,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展参谋等人从来没见过那东西,奇隆地望着。
原来牛角的一端是个银碗,里面镶嵌着一层白银。碗很大。欧卡娜把一个瓷坛里的烧酒倒进那个牛角银碗里,足足倒了快有一斤。
欧卡娜双手捧着那牛角银碗,走到展参谋面前,微笑着说:“按照wǒ men草原上的规矩,凡是尊贵的客人,就得满饮此杯,不能推辞。”说着,将手中的牛角杯递给了展参谋。
展参谋接过那沉甸甸的牛角杯来就有些害怕了。他知道这一杯酒下肚,自己肯定爬不起来了。但在漂亮的姑娘面前又想充好汉。他使出缓兵之计,说:“小姐,wǒ men汉人讲的是礼尚往来!您是主人,您先献歌,我才能再喝酒。”
荷乐玛在一旁接道:“先生,我知道你们汉人还有一句话——客随主便。这可是主人的盛情款待啊!”
展参谋狡黠地笑了一下说:“呵呵,兄弟我在欧洲呆过一个阶段,西洋人讲究绅士风度,那就是女士优先。还是小姐先请。”
“不行,你不喝这酒,就是你没有诚意。wǒ men布里亚特人对没有诚意的人是不会友好相待的!”欧卡娜的态度很强硬。她站在展参谋面前,双手抓住那牛角,硬是将那酒向他的嘴边送过去。
一旁的亚克汗有些不安了,他怕自己这个任性的女儿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这么一来,自己刚刚和这些汉人建立起来的友好关系就会被破坏。他呵斥欧卡娜:
“好了,我的卡什丽娜,别闹了,wǒ men要尊重客人的意愿,不能强人所难啊!”
“我这不是强人所难,阿爸,我这是在尽地主之谊呢!不把尊贵的客人喝好,那可不是咱们布里亚特人的风格呀!”欧卡娜回过头来,对父亲做了一个鬼脸儿。然后她冲着展参谋身边的那几个年轻军官问;“你们说,这杯酒,他该不该喝呀?”
那几个军官正想找乐子呢,一起跟着起哄:“该喝,绝对该喝!”然后他们一起劝展参谋:“不就是一杯酒嘛,有啥大不了的!”“是啊,你别辜负了人家小姐的一番美意呀!”“别给咱党国丢脸啊!”“喝,快喝吧,拿出点儿英雄气概来”
展参谋正犹豫时,欧卡娜给一旁的荷乐玛使个眼色。荷乐玛会意,二人配合默契,一左一右,从两边挟持住展参谋,与此同时,欧卡娜将那牛角杯举了起来,将牛角杯里的酒对着展参谋的嘴咕咕咚咚灌了进去,像灌凉水一般。展参谋被灌得头昏脑涨。不住地咳嗽着。欧卡娜将那牛角杯移开,并让银碗底儿朝下,向大家示意酒已经喝完。众人一起热烈鼓掌。展参谋颓然坐下,像一摊泥巴。
欧卡娜大方走到厅子里的那块空地上,对来宾说:“既然展长官已经喝了酒,那么,我就给大家跳一段舞吧。”
为了盛宴娱乐需要,每当来了尊贵的客人,几位乐师必定会主动前来,等候大头领的召唤。他们早已经做好了准备。欧卡娜的话音刚落,那边的音乐已经响了起来。
几位拉苏哈琴的乐师来了一段集体演奏。
母亲告诉我:那“苏哈琴”是布里亚特人特有的乐器,是用牛的膀胱制成的一种单弦琴。琴箱用花梨木制成,琴箱正背两面粘上牛膀胱。琴头、琴杆用一整块松木或者梨花木制作。琴弦和弓毛都用马尾,琴弓用藤条。这种琴非常类似现在的马头琴。它的声音很好听,尤其是几位乐师同时演奏,高音和低音形成和声,便有了一种宏大的乐队的气势。
欧卡娜踩踏着音乐的节奏,独自跳了一段布里亚特舞。她身上的花裙子一忽儿剧烈地摇摆起来,宛如水的波纹;一忽儿又旋转成一朵盛开的喇叭花儿。她的腰肢柔软而富有弹性。她的两腮由于饮酒的缘故而呈现出粉红的颜色。她将两只手叉在腰间,两只脚激烈地踢踏、旋转、凌空飞跃,令人眼花缭乱。她的舞蹈激起了大家的情绪。最先跟着她一起跳起来的是她的小妹莉莎。她虽然个头小些,但跳得一点儿也不比姐姐差。然后是荷乐玛拉着葵花还有其他几个布里亚特姑娘媳妇进入了舞蹈的行列。她们手拉着手站成一排,一会和是活泼潇洒的“跑跳步”,一会儿是优美舒缓的“悠晃步”。由于有了男舞伴的加入,很快又变成了粗犷奔放的“跺步”。他们边歌边舞,不时变幻着奇妙的舞阵。这时候一切都不存在了:战争和苦难,恩怨和争斗,生存和迁徙,流放和逃亡只有歌舞才是真实的存在,才能表达出他们心中对生活的热情和向往。
已经醉得快要睁不开眼睛的展参谋这时也来了精神,他和其他几个军官痴痴地观看着,又一次举起了酒杯。又过了一会儿,他们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激情,纷纷站了起来,参加了舞者们的行列,与那些布里亚特人手拉手跳了起来。
亚克汗的眼睛有些潮湿了。他爱他的女儿,也爱这个部族里的人们。他在心中暗暗发誓:为了让他所爱的这些人永远过上平安自由的生活,他愿意为他们去做一切。别看他平时外表冷峻,重于思考,可是关键时刻,他却易于冲动。
许多年后的今天,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展鹏一行给那些布里亚特人送去了武器、带去了希望,鼓动他们留下来坚守,那么,亚克汗可能会在八月份阳光灿烂的季节,带着整个部族离开嘎鲁图草原,向东而去,回到锡尼河畔,在那里开始另外一番新的生活。如果那样的话,就不会有后面的战争,不会有将来的流血事件。正是由于展参谋不负责任的鼓动以及他带来的那些武器,才造成了莫大的悲剧。
但是,即便没有他们,悲剧就真的不会发生了吗?
我无法肯定自己的推论。
25
葵花与小女儿灵芝正式见面,是那年九月。依然是在嘎鲁图草原上。仿佛是受了冥冥之中的召唤,她还是又一次来到这片草地上,等待着那个时刻。
黑教员没有食言,经历了诸多磨难,把小灵芝带回来了。
在一片废墟上,他看见了伫立在晚霞中的那女子一一片浓烈的火烧云的背景下,那女子黑色的剪影一动不动,让人觉得那是一尊雕塑。那身影黑教员自然是熟悉的。小灵芝也熟悉,她呆呆地望着,眼睛里放出光亮来。他牵着那只小手,慢慢地朝那剪影走了过去。
葵花慢慢地回转过身来,她知道早已经期待的那个时刻来到了。她望着他们,却并没有那样的激动。当小灵芝走到她面前,用怯生生的目光望着她时,她迟疑着不知如何是好。
“快叫娘呀,叫呀!”黑教员说。
灵芝却没有叫出来,害羞地闪到黑教员身后,把小脸蛋儿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身上。就在那一刻葵花的眼泪才流了出来。女儿对她的陌生她并不在意,令她伤心的是自己对女儿的陌生——日思夜想,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在等待着女儿回到自己身边,可是,当女儿真的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居然发现,这个小女孩儿她并不熟悉,从前的一切感觉都没有了。陌生感是一堵高墙,将她和女儿隔绝在墙的两边。这堵墙要存在多久呢?她不知道。这才是最让她痛苦的。
黑教员这才有机会打量着这片被战火烧焦的黑土地。以前他熟悉的一切都找不到痕迹了。空气中的焦煳味儿久久不用散去。
他想问葵花,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可是马上觉得这种询问是多余的。在德化乡下,当他成为一个盲人的时候,他已经把人生和社会想得很透彻了。嘎鲁图的事情,那时候他就有预感,今天不过是他当时预感的翻版而已。这时候他发现附近的灰烬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他走过去,从那灰烬中找出一只马靴来。那马靴的帮子上用金线绣着一只双头鹰。他见过这双马靴,知道它的主人是谁。他把那只马靴递给葵花。葵花接过来看着——马靴上有着密密麻麻的弹孔,上面的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色。葵花脸庞上的肉抽搐着。
“他们都走啦?”黑教员困难地问。
葵花点了点头,把目光投向东方,那更加遥远的天际,喃喃着说:“走啦再也不会回来啦”
我从史料中查阅得知:那年八月,嘎鲁图一部分幸存布里亚特人被遣送回锡尼河草原。
那正是亚克汗计划回归锡尼河的日子。
26
那年冬天刚刚过去不久,也许依然是冬天的某一天,突然来了两个穿灰色大衣的人,他们一脸寒霜,向黑教员向简单地问了几个问题,然后让他跟他们“走一趟吧”。
那时我尚年幼,不知道如果有穿灰色或者黄色军装的人对你说“跟wǒ men走一趟吧”,那绝非什么好事情。
灰大衣带走了我的养父,他再也没有回来。葵花什么也没说,只是嘟囔了一句“枪崩头”那时候母亲已经生下了小弟弟。我忙着哄小弟弟,多了许多的乐趣。我知道有许多事情是不能问的,或者,问了也没用,因为那是没有答案的。譬如,养父为什么会被带走这类问题,我从来没问过母亲。wǒ men俩都回避着这个话题。
弟弟还不到一岁,母亲就想回裁缝铺去做活儿了。那时已经公私合营,裁缝铺也归国营了。负责人是温师傅。温师傅看着母亲,很为难的样子。他吭吭哧哧了半天,母亲才弄懂了他的意思——由于养父的原因,他们接到了有关部门的指示,不能再让母亲去裁缝铺上班了。见母亲一脸失望,温师傅低声对她说:“要不,你回老家去吧。温宝在那边呢,他在长顺镇开了个裁缝铺,你去了,他会收留你的,好歹有口饱饭吃。你要是去呢,我写信给他”
母亲犹豫了很多日子,最后决定听从师傅的劝告,带着我和弟弟回德化。毕竟,那儿是她的故乡,还有些亲戚在那边。
接下来的几天里,母亲收拾着东西,把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都打包起来。我懂事地帮她做着这一切。那时我觉得自己已然是个大人了。
临走的前一天夜里,有人轻轻地敲门。母亲把门打开一看,原来是温师傅站在门外。母亲让他进屋说话,他说不了。然后有些扭捏地从口袋里取出两张钞票来递给母亲,不好意思地说:“当盘缠吧,你带着两个孩子,难哩!”说完,转身走开了。母亲望着夜色中温师傅的背影越来越远,最后完全被黑暗的夜色所吞噬,她黯然沉默着,什么话也没说。那夜,家里破例没有响起缝纫机哒哒哒的响声,它沉默了!
那是母亲最后一次见师傅。
后记
那年,母亲带着我和尚在襁褓中的弟弟离开贝子庙。当wǒ men坐着一辆胶轮马车经过嘎鲁图草原的时候,母亲惊喜地发现那里有好大一片野生的葵花,疏疏密密地分布着不太均匀。但那些野生葵花一株株却洋溢着顽强的生命力,欣欣向荣地开放着花朵,又圆又大的轮盘迷恋地追逐着太阳。野风中它们一个个摇头晃脑吟诵着属于它们自己的寂寞,似乎在默默地念着它们亘古不变的神秘的咒语。
母亲对我说,她记起来了:当年,自己初来乍到,和黑教员走的,正是这条道儿!在这里,遇到了大黄风,她失落了那袋子葵花子儿她为此沮丧了许久。这么说,这些野生的葵花,是那些种子生长出来的吗?
如果真的是那样,简直太神奇了啊!母亲不敢相信。马车驰远。一直到那片野生的向日葵淡出了她的视野,她依然出神地眺望着。
我记得那片向日葵,它们疯狂生长着。它们是太阳的骄子,所以它们肆无忌惮地享受着阳光,并且将阳光转化成旺盛的生命力,装点着那片草原的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