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s不是夫妻,也已经不是情人。过去曾经是情人,但那时不叫情人,叫对象。从前年代“情人”只是关在房间里讲,或是贴着耳朵边悄悄说。五十多年前对“情”字特引人敏感。
s姣小的身材,笑的时候甜甜的,穿着朴素,大多是穿件白衬衫和带兜的兰色工装裤,短发上别着只粉红色发夹。步法轻盈,总是笑意盈盈,是小鸟依人的那种美。
那年有个全国性会演,她才大学毕业,临时安排在会议秘书处工作。他正好是个演出代表团成员,高高个的帅哥模样,写得一手好诗,每日的会刊他写些报导、感想,还写短评。
s天天看到他的作品。几天后她带着当天的会刊和稿费来到他那代表团住处,一楼之隔。看见是个帅哥,她怦然心动。后来总是她送会刊和稿费去。从此他写的稿子更多了,天天盼着她来。
有一天,谁也没有约谁,天使神差般一起走出宾馆大门,一起走在街上,又一起走进公园的花丛中。从此他们难分难舍,成了“一天不思量、也攒眉千度”的朋友。分手后“鸿雁传书”不断。
“苦耶啰,平地起风波!”这是他演过的角色的一句唱词,现在,角色唱词成了他的心声。
联系突然中断。他的一篇短文让人“鸡蛋里挑骨头”,落给他一顶右派帽子,要去垦殖场劳动。他躲在被子里不出声地哭了。万箭穿心、吞声引泣、珠泪偷弹,给她写了最后一封信。没有诗,简单的几句告别话;“曙而不寐兮,心迟迟而有违!”
s看信后一夜没合眼,“长恨人生不如水,等闲平地起风波”。她很少说话,见到人只是笑,所以平平安安,没人找她岔子。不过她有个舅舅在国外,是从前过海的老兵;已经有人找她谈过话。
她没再给他去信,不能雪上加霜;“气呵,做了江风淅淅,愁呵,做了江声沥沥,泪呵,做了江雨霏霏”!这句戏词始终在她耳边萦绕。从此几十年“两相思、两不知”。
后来,生活上遇到很多困难,她和一个干部结婚了,没几年她和那人因志向不同劳燕分飞,她飞越大洋彼岸。
他在一次火灾中为救出指导员的老妈妈受伤住进医院。他想来一次真正的英勇,“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想趁此了却。可是老天爷只让他伤了腿。
住院时一医护人员对他关怀备至,下班后用轮椅推他去花园散心,扶他在树荫下漫步,他烦闷时来到塌前劝说开导,知道他爱吃辣,便买辣椒炒好带给他吃。病友投以羡慕的眼光。
有人劝她分手,这样的政治问题,分开都嫌来不及,怎么还往上凑。他对她讲了自已的事,她感动、同情,想帮他。后来主动要求调垦殖场医院,和他结成了夫妻,从此他不再“一场寂寞凭谁诉”。
20年后,s得知他已经平反并回原单位,便给他来信,知道他有个和谐的家又写信祝贺。再过一年,她带着剪贴成册的他的信和诗来看望他,给他的妻子、女儿、儿子、外孙、外孙女们带来礼物。一家人非常热情,妻子叫她姐,孩子叫她姨,孙子叫她奶奶。
看到装订成册的一大本时,他强忍,没哭出声来。几十年多么艰难的日子呵,那年他把那稿子偷偷地撕碎烧毁,怕又惹事。
她竟远涉重洋带来了,好感激她;他抱着那一大本象抱着才出生的孙子,躲在房里偷偷地看,千头万绪、欲罢不得、欲哭不能。
一年临近2月14日之前她从国外回来,邀请他夫妻共游长城。三人皑皑白发、目光顾盼、欢声笑语、脉脉深情,令游人惊异,不知哪一对是夫妻。
他们不听歌跳舞,也不购物游公园,宁愿坐在小桌旁互相望望,一同度过这个夜晚。年青时没这样的节日,他们第一次过情人节。
他和s大概是柏拉图牵的线,西方人不如中国月老做事果断。月下老人牵线让她和他成了夫妻,天天厮守,柏拉图则只撮合成一段柏拉图式爱情,这爱情虽让人向往、眷恋,可是苦涩。
情人节这天她买了十只最走俏的螃蟹。这天上午s特别高兴,一个上午都哼着轻快抒情的曲子。他和妻子也很高兴,听她哼优美而欢快的曲子,为她默默祝福。
摆好饭菜后s连喊了两声:“来啦!来啦!”装着一只螃蟹的花瓷盘端上桌来了。本来买了十只,一人三只,要他多吃一只。不料跑了一只。
她从自已碟子里夹了一只给他,他的妻子随即也从自已碟子里夹了一只给他。他不肯,从碟子里夹了一只回她的碟子里,又夹了一只回妻子的碟子里。
她甜甜的地看着他,她妻子也温馨地望着他。s 起身去倒了剩下的茅台酒放在他面前。他要拿杯子来三人分着喝,她不肯,端起杯子咪了一点以后送回他面前,他妻子随即也端起杯子咪了一点温存地把酒杯送回丈夫面前。
他边吃螃蟹边喝酒,说不出是甜,是苦,是酸,是辣。她和她亲切地望着,难以言说的激动。
不知是因为年纪大了老眼昏花,还是因为喝得有点迷迷糊糊,他旁边有时坐着两个穿白衬衫兰工装裤的,有时又坐着两个穿白大褂的,有时是和她在公园花丛间。有时则是和妻子在医院的林荫道上。
他难过又高兴,看见她们象是姊妹。她们亲热地相互看着,有时一同温馨地望着他。她们一个多情、开朗,一个贤惠、慈祥。
她们的两双眼睛似乎是在互相感谢,她感谢她许多年的帮助让他坚持了过来,她感谢她一直惦记着他;真是一对好姊妹呵。
他就要回自已的安乐窝含饴弄孙安度晚年,她也就要登机回大洋彼岸了,回“剪不断理还乱”的思念里,过“别离滋味浓于酒,着人瘦”的日子。
他和她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握在一起,四眼相望、四眼相望,以眼代吻,从目光里互相告知:会隔着重洋永远思念的,用柏拉图的公式永恋。
他记着她含情脉脉看他吃螃蟹的目光;她记着他边吃螃蟹边看着她的喜悦,“脉脉此情难诉”,以记忆隔重洋相亲相吻。
就要分手了,她伸出那双和五十年前一样的手,虽不再“如削葱”的弹钢琴的细细指尖。他们紧紧地握在一起,不管天寒地冻,久久地握在一起,“直恐好凤光,尽随伊归去”。
妻子放下行李,伸出那双灵巧的手捂住他们的两双手,帮他们挡住寒风。温暖在三双手间流动,“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
催人泪下的铃声响起,她恋恋不舍的走向入口处,和亲朋们一一相拥告别,妹流着泪和姐相拥。他微红的眼睛呆呆望着,胸口如兔子般蹦着,眼光在妻子和她之间流动:啊!远隔重洋,不知道何时再能见面。
妻子赶紧回丈夫身边:“去吧!快去拥抱告别。”他感激的眼光从妻脸上闪过,速速过去。s半睁着潮湿的眼睛猛抱住他,在他两边脸颊狂吻。其他旅客带着难以捉摸的眼光望那华侨打扮的老人。
他动也不动的站着,久久的望着s正消失的背影,最后,再望了一眼已经关上的玻璃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