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晚秋,余婉负气从府中偷偷跑了出来,骤然来得暴雨,将她浑身上下淋地湿透。
她独自一人坐在城外明月亭里的石凳上,秋风飒飒,秋雨入寒,却也不及她心底的半分寒气。
她本是余家的嫡出大小姐,她母亲与余老爷相识于微末,是那余老爷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可是色衰而恩驰,子嗣上面又异常艰难,多年艰辛才得余婉这一独女,余老爷又是那极爱好颜色之人,生生把那戏文中宠妾灭妻之事,在余府中上演了一遍。在她出生前竟纵容妾室先得了子嗣。
余婉的母亲就是去年的今日香消玉殒的,可如今,只见前院人声鼎沸,娇儿哭啼,笑声连连,众人只知道今日是莲夫人扶正的大喜日子,却无人记得她母亲的周年祭。
她实在是替母亲咽不下这一口气,生平第一次鼓足勇气,踏进父亲的书房,她希望她能勾起这个男人一丝丝的追忆和怜悯,可惜,等待她的却是一个用尽全力的巴掌。
她捂着半边红肿的脸,从后院跑了出来。
想到她那一辈子默默无闻,不争不抢的母亲,她的泪混合着雨水,肆无忌惮地哭了出来。
一方绣着竹叶的手帕递了过来。
她泪眼朦胧地抬头,是一位俊秀挺拔清贵公子。
此时她的发髻散乱,她额前的刘海顺着雨水贴着她的眼眸,她在眼帘的缝隙中瞥了一眼那白衣少年,荒郊野外,她也未扭捏,垂眸道了谢,接过手帕,粗粗地擦了擦自己满脸的鼻涕与泪痕。
“姑娘今日天色已晚,且秋日风寒容易入骨,近日,城外这一带又不太平,常有流寇出来作乱,姑娘还是收拾好心情,早早回家吧。”少年清朗的声音说完,又将自己身边的一把油纸伞递给了她。
余婉顺着少年修长洁白的手指再次往上看,才发现这真是一个好看的少年,他有一双极好看的眼睛,灿若星辰,熠熠生辉。
雨下得越来越大。
看着那少年微微蹙眉的神情,余婉才后知后觉发现,那少年把自己身边唯一的一把伞留给了她,她起身福了福礼,正准备将伞归还,但还未开口,那少年就已经了然于心,拉起身上的大氅飞奔到雨中,还不忘回头喊道“姑娘,天寒露重,还是速速离去吧。”
余婉,望着雨中被大风吹得狼狈不堪的翩翩公子,璀然一笑,这才慢慢踱回府中。
回到小院内,她将那沾了泪的手帕反反复复浆洗了好几遍,慢慢烘干,才小心翼翼放入自己的妆匣之内。
来年的春天,府内迎来了第一个大喜事。
余婉现在的嫡姐余月,继母的大女儿,只比她大三天的姐姐与陈府的公子定了婚,婚期就在来年的春日。
是了,如今的继母便是曾经先母亲之前得子的妾室,曾经的庶长女变成了现在的余家大小姐,而余婉只是个二小姐。
据说,陈府公子在今年元宵节的灯会上,匆匆瞥了一眼余家大小姐,就立即惊为天人,辗转反侧,非卿不娶,第三日就派媒人到余府提了亲。
余府上下如今更是喜气洋洋,陈府乃是城内百年大家,祖上出了两个状元,还有十几个进士。
陈家大公子更是才名远播,芝兰玉树。
余月确实是有惊为天人的本领,眉如远山,肤如凝脂,气度高雅,光风霁月,余婉与她比,最多只算清秀佳人。
余婉是在余月出嫁时,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姐夫陈澈,也才见到那双不知道已经多少次出现在自己梦中的眼睛。
那一晚,余月的十里红妆深深刺痛了余婉的眼睛,她的眼泪犹如那日城外连绵不绝的雨水,浸湿了整个寝枕,她半夜爬起来,将那方绣了竹叶的丝帕,丢在了火炉中。
春去秋来,夏至冬往。一年又一年,余婉就在这乱世飞絮中,蹉跎了年华。
最后,一身道袍,将自己关在了城外明月观里面,待发修行,与这红尘世俗彻底断了联系。
乾安十五年。
各处民不聊生,流寇作乱,世道终究是乱了。
冬至那一日,流寇将明月城的城墙撞出了一个大洞,坚守一个月的城墙终于寡不敌众被攻破,城内瞬间血流成河,哀鸿遍野。
陈家与余家,是这帮流寇的首先作乱的目标,陈家108名子弟与妇孺被屠尽,余家最后也只剩那待发修行,常年独居明月观的大姑娘余婉。
当陈澈风尘仆仆从外地搬来救兵时,却已经是回天乏力,他的妻儿,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叔伯都已死于流寇之手。
余婉,一瘸一拐地向陈澈跑来,飞扬地发丝在脑后划出一道道绝望地弧线,她声泪俱下,断断续续地诉说着那日破城的情景,姐夫,余家与陈家合修的密道被敌军发觉,父亲,母亲,姐姐,阿弟,侄儿侄女均被烧死在城内地道之中,浓烟整整烧了三天才熄灭,她因逃跑时,摔了一跤,腿骨骨折,未与众人同行,她只将自己藏身于后院的枯井之内,反而逃过这一劫。
陈澈听得急红了眼睛,他的妻子还有一个月即将临盆,他与她还育有一儿一女,他仰天长啸,割血起誓道,他一定要杀尽这天下流寇,报着不共戴天之仇。
乾安二十年。
流寇尽,天下定。
余婉陪着陈澈南征北战了五年,陈澈也因此丢了一条胳膊,昔日俊秀的少年也长成了面容冷峻的男人。
那一晚,余婉将做好的红豆糕送到他手上,转身离去时,他轻轻拉住了她的手,他粗粝的拇指摩挲着她已经不再光滑细腻的手背,她的心狂跳。
他站起来,慢慢着靠近她的脸庞,爱怜着她的眉眼,呢喃道,婉婉,wǒ men成亲吧。
重阳,陈澈带着余婉拜祭了陈氏祖先与余氏,在他们坟前,倒了三杯酒,慎重宣告将娶余婉为继室,望列祖列宗保佑,说完,又郑重拜了三拜。
乾安二十年秋。
余婉终于成为了陈澈的妻子,这离他们初见已有十二年,她已是二十有八。
洞房花烛,余婉亲手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剥除,将他的手放在自己那丰盈的软玉上,闭着眼睛主动吻上了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红被翻浪,娇莺恰恰。
日子如流水在指尖滑过。
她如今已两鬓斑白,她这一生已为他添了两儿一女,如今也算是子孙满堂,福禄满门。
陈澈病时,她日夜在床边照顾。
陈澈久居病榻,意识已不太清醒,往日澄澈的眼睛也是混沌不已,但他每日都不停地呼唤着月儿,他的儿子和孙儿们都不解,余婉笑而解释道,这是她闺中乳名。
以后她更是衣不解带在旁边照顾,从不假手于人。
乾安六十年,元宵。
陈澈突然清醒了过来,枯弱瘦小的手抚了抚余婉那长满皱纹的眉眼,愧欠道,婉婉,我这辈子有负于你了。
说完,就望着门外,扬着手,含笑断了气,余婉知道余月来接他了。
今日是他们当年初见的日子,她那么爱他,一定会来接他。
十个月后,一向身子清朗的余婉,突然病重。
她倚在床前一件一件交待后事,她逼着她的儿子们起誓,死后绝不能将她与他们的父亲合葬,望着他们立下毒誓,她如释重负,她轻轻将一条烧得只剩半条的丝帕从内衣中掏了出来,盖在自己的的脸上。
她死后,她自是无颜再见陈澈。
她的手里沾满鲜血,她是千古罪人。
当初密道的信息,是她送给流寇的,她嫉妒,她疯狂地嫉妒,余月除了一张脸,琴棋书画女功妇德没有一样及得上她,可陈澈就是喜欢她,为了她此生不纳妾的誓言都说了出来,真是断了她的一切念想。她心想,如果,如果当时不是余月的母亲逼死自己的母亲,余月就还会是庶女,她就没有资格嫁给陈澈,那么嫁给陈澈一定会是她自己。
她一定是疯魔了,她在明月城外的道观内修的本应该是心,反而修的是魔。
后来,流寇攻城,她知道机会来了,余家一定会躲在余府的密道内,她拿不准,陈澈是否会把余月送回来,可天赐良机,陈府竟将两家密道打通了,她的一念之差,害死陈余两家两百多条无辜的性命。
破城那一日,她假意摔断腿,将自己隐身在枯井的暗格之内,那是她小时候捉迷藏发现的秘密,井底的暗格,恰好能容下一个人。
可是,她算好了所有的经过,但最终没有算到结局。
终其一辈子,陈澈都未爱上她,娶她,只因她那三分肖似余月的眉眼。
她不要他的愧欠,她只希望他能忆起他们第一次的初见,那是她一辈子的执念。
满眼的红色与浓烟袭来,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她这样的人,死后应是不入轮回,生生世世被锁在阿鼻地狱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