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东篱闲人
每天晚上哄母亲入睡,已成了我当下日复一日的“必修课”。
已九十二岁高龄的母亲,去年秋天还能推着轮椅走上几步,锻炼锻炼身体,尽管动作僵硬,步履蹒跚,但毕竟还有那么一种精神状态,wǒ men在反复的“小心”叮嘱声中还能看到那么一幕令人欣慰的生活场景。今年元旦过后,母亲似乎一夜之间进入了风烛残年,且不说让她推着轮椅活动了,就是让她扶着轮椅站上一小会儿,她都会说太累,腰弯得像张弓,头几乎就要顶住轮椅的座垫,身体摇晃着,站不稳,站不住,会求救般一个劲地催促wǒ men快点把她搀到轮椅上坐下。
母亲是真的老了,老得像深冬时节仍孑然挂在枝头的一个熟透了的柿子,不知什么时候一阵微风吹过,就会悄然坠落,把自己的皮肉和骨血全部归还给大地。然而于我,却是从心底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疼痛的祈愿,祈愿我生命中的这个柿子永远不要坠落。
母亲不能自由行走,大量的时间——或者说整晌整天,便是坐在轮椅上、沙发上或是躺在床上,坐久了就要躺一会儿,躺久了又要起来坐一阵子。这大概是上了年纪的人的日常作息常态吧。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母亲忽然变得胆小起来,莫说晚上,就是白天把她一个人丢在卧室或客厅,她都会大声吆喝“快来人”。当我匆匆赶到她的身边,问她要干什么时,她总是会睁着一双蕴水含雾的眼睛看着我,像个孩子似的对我说:“我一个人害怕,你们来个人陪陪我,跟我作个伴,说说话。”有一次,她指着窗外随风飘动的蜘蛛网说:“nǐ kàn那里有个东西会动,我害怕,你快把它撵走。”还有一次天快亮的时候,她又指着错开一道缝,露着亮光的窗帘说:“那里搁那儿流水哩,我害怕,你快去把那水管关了。”
每当这时,我就会把房间的灯打开,或是坐在距她不远的地方,或是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干些家务。也每每在这个时候,母亲就会说:“我也不知咋的胆小了,你们不要走远了,我看不见。”
如果说白天的时光还好对付,那么一到晚上可就麻烦了。每天一吃过晚饭,刚放下碗,母亲就会说:“咱去睡吧。”看看时间还早,我刚说过“稍等一会儿,别吃了东西不消化”,她就会立马接着说:“天不早了,咱去睡吧。”就好像我对她说的话,她一点儿也没听进似的。于是,我故意逗她说:“要睡,你就去睡吧。”母亲这时就会像个孩子似的哀求我:“你别搁那儿磨牙斗嘴了,我一个人害怕,快推我去睡吧。”
当我把母亲推卧室的时候,母亲总是会一脸幸福和满足地说:“这才是到了个安适地方,能睡着了。”说完,不等我为她铺好褥子和纸尿垫、放好枕头,她就又会像个孩子急于要让大人拥抱那样,早早地伸出双臂,坐直身子,眼巴巴地等着我去抱她上床。等我把她抱上床,一切都安顿好后,她又会把头微微抬起,看着我在屋里走动,生怕我会跑掉似的。时不时,她还会问:“谁搁这屋跟我作伴?”当我大声告诉她,是我时,她总是会很高兴地“嗯”上一声,以表示彻底放心了。可她的眼睛却一直盯着我,我走到哪里,她的目光就追逐到哪里,她的那种眼神就像带钩似的,钩着我的眼,钩着我的身,更钩着我的心,不肯让我走开半步。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坐在母亲身边,看着她,故意问她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问她的娘家是哪里的,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多大年纪了,问她年轻的时候浇过地没有,割过麦子没有,扬过场没有,问她还记不记得生产队解散那一年,咱家里捏纸蛋捏了一头什么牲口……母亲总是作思考状,很认真地回忆着,但最后往往对我问的问题统一用“想不起来了”作答。昨晚问了这样的事,她答不上来,你帮她回答了,提醒了她,可是到了今天晚上,你再问同样的事,她还是会用“想不起来了”支应,并且当我提醒她,昨天晚上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母亲就会显出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用一种很不乐意再搭理我的口气说:“你净都问些稀奇古怪的事,谁能知道?”当我不依不饶,继续故意逗她,必须让她回答时,她又会既像自我宽慰,更像对抗我似的说:“我现在傻傻势势的,你不应难为人了,不应蛮王了,快点睡吧。”
我只有笑着作罢。
有时候,母亲不让我问她了,她自己反而精神大振,能自言自语高声说上半个小时,有她与早已亡故的姥姥的隔空对话,有她感慨自己年轻时吃了太多的苦,有她替家人健康的担心,有她对今年收成的忧虑,有她跟左邻右舍的琐事……总之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上下几千年,纵横几万里,让你根本把握不住她每次“自诉”的主题。
记得有一次,母亲慢条斯理、时高时低说了一阵子云话之后,便高声喊着说要喝水。当我把水端到她的身边,用小瓶盖子喂她喝了几口之后,故意逗她说:“nǐ kàn你多有福气,你一声令下说要喝水,我就得赶紧给你端来。”母亲听了,用非常自豪的口气对我说:“那,我这福气可不是现安的,有福不在忙,没福跑断肠。我小的时候,有一天俺伯伯领了一个相面的去俺家,那个人一看见我,就对俺伯伯说,恁这个闺女长大以后可是个有福气的人,东屋看西屋看,拿着马鞭打丫鬟,一辈子吃喝不愁。”听了母亲这番像戏词一样的话,我赶紧随声附和,恭维道:“看看,人家那个人的话可没说差,你就是一个有福气的人。”母亲也就这样认同了,一脸的幸福,一脸的满足,一脸的自豪。
我无法知道母亲是如何变得胆小的,但我想,她的内心一定是孤独的,一定是渴望热热闹闹的,渴望有安全感的。
这让我情不自禁想起了我小时候的一些糗事。
隐约记得,大概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我还是一个胆小鬼,不敢一个人睡。那时,wǒ men家跟五服内的伯伯,婶婶家住在一个典型的四合院里,六户人家,老老少少几十口,摩肩接踵,异常热闹。尽管如此,一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就会扯着母亲的衣襟,嚷着让她赶紧搂我去睡。母亲白天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晚上不是点灯熬油纺花织布,就是揎拳捋袖缝补浆洗,我这样在旁边缠着她,她常常是先停下手中的活儿,把我送到小西屋,帮我把衣服脱了,她却和衣躺下,有一句没一句地给我讲着丁兰刻木的故事,哼着小曲,等把我哄睡后她再悄悄起床继续干活。有时候,我一觉醒来,发现母亲不在身边,就会呼地掀开被子,光着身子跑去找母亲。现在想来,我那时的害怕,应该跟现在的母亲一样的吧?
母亲已经老去,我也不再年少,看看现在,想想过去,真有一种时光轮回的感觉。
哄母亲入睡,是我的一点孝心,也是我的一份责任,更是我的一种幸福。
人们常说,返老还童。假如人世间果真有这么美好、这么神奇的事情的话,我到真希望母亲能从头再活一次,一定要比这辈子活得更精彩些,更幸福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