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ǒ men川东北年年都有春节挂坟祭拜先人的习俗,但今年因新冠肺炎疫情,全家老小不得不居家隔离,破天荒的没有上坟,这在我爸的心里始终都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这不,清明节的头天,老爸就挨次打电话通知wǒ men几姊妹,说疫情放缓了,又恰逢周末,明天务必要回乡下老家去把坟挂了,不然会得罪祖先的。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昨天还是艳阳高照,今早醒来,窗外已是细雨绵绵。当wǒ men几姊妹一早赶回乡下老家时,老爸早就站在院坝等候了,旁边桌子上整齐地码着上坟用的火纸,鞭炮,香烛,还有一块切得方方正正的猪肉刀头,一瓶本地产的高粱白酒。
祖坟大部分埋在老宅后面的半山腰,只有小路,土路,坡坡坎坎的。冒着小雨,扛着鞭炮,提着火纸,wǒ men艰难的行进着。路很稀,很滑,脚上裤腿上到处沾满了稀泥,小孩子们就有怨气,但迫于老爸在后面压阵,也不敢多说什么。
“哇塞,多好看的花啊!那是什么花呢?”正上小学一年级的侄孙女走在最前面,突然大声喊了起来。wǒ men都停下脚步,看见路边有两棵七八米高的树,树上开满了花,那花呈乳白色,每朵花有五六个小瓣,呈喇叭形,根部略带深红色,中间是娇嫩的淡黄色的花蕊,恬淡自然的挂在树上,随风而舞,花瓣上的小水珠晶莹剔透,露一脸微笑,赶赴一场春天的约会。
“开始冻桐子花了,还要冷几天好的,倒春寒嘛!”年近八十的老爸深深地望着树上的桐子花,若有所思。我仔细一看,果然是桐子花,于是想起了本地一个谚语“叫你好好读书,你偏要爬桐子树。”爬桐子树就是贪玩好耍的意思。“真可惜了,现在时代变了,桐子不值钱了,队上的桐子树都被砍得差不多了。”老爸悠悠地说。看着满树的桐子花,时光仿佛倒退了四十年,儿时的记忆被一幕幕打开,就如这盛开的桐子花开。
儿时的田间地头,到处都可以看到桐子树的身影。由于生在大巴山深处,那时wǒ men生产队水田不多,到处是山。“山上石头多,出门就爬坡。”当地因地制宜,盛产茶叶和油桐。每到农历的三四月份,漫山遍野都是盛开的桐子花,配上那生出来不久的,一片片青翠嫩绿的如同护花使者的桐子叶,便成了田野里招人喜爱的一道独特靓丽的风景线。细雨绵绵,烟雾蒙蒙,桐子花落,满地缤纷的花瓣,犹如银雪飘地,有的飞落于地,有的飘散在茶树上,如一高明的画家在大地上挥毫,让人欣喜,令人惋惜。
小时候常听父亲面包说,“家有千棵桐,遇事不求人”。桐子树耐干旱,耐贫瘠,最适合田少地多的大巴山。桐子树索求很少,但它周身是宝,树皮刮下来可以熬药,可以制胶;即便是满地的落花,也有它的实用价值,我亲眼看到乡里的赤脚医生文大叔就经常背个背篓,将它捡回来,说这花洗净可鲜用可晒干,桐子花浸桐油,可以治烫伤,疱疹,湿疹。桐子叶捣烂加红糖和白酒可以敷痈肿疮毒。当然我记忆最深刻的是,每到麦子收获或嫩苞谷出来时,母亲都要带着我和哥哥爬到高高的桐子树上,去采摘那又大又嫩又没有破洞的桐子叶,回来卷成个圆锥形,把磨好的嫩苞谷浆或麦浆一瓢一瓢地舀进去,包好后放在梯锅里,用柴火慢慢地蒸,要不了多久,锅里就飘散出浓浓的清香味。母亲有时在生产队出工回来,还不忘采摘很多又红又亮的野山泡,用桐子叶包着带回来让wǒ men解解馋。我和哥哥也常把在小河沟里抓到的鱼抹上一点盐巴,用桐子叶包着,放在柴火堆里烤,那味道真是毕生难忘。
桐子花落,就开始结果,慢慢长大。有点像核桃,外形圆圆的,顶部有突出的尖椎,绿油油的,再慢慢变得浅红,待到颜色变黑,桐子就纷纷掉落,还挂在树上的就用长竹竿敲,男人们就背着背篓,左手拿根木棍在地上刨开杂草寻找,右手拿把火钳把找到的桐子轻轻夹住,再往背篓里一丢。回去倒在晒坝里,很快就堆成了一座小山。妇女就坐在小矮凳上,双腿上放根破旧围裙,左手麻利地抓起两三个,攥在手里,右手捏着桐子挖挖(一种专门剥桐子的工具),从桐子顶部入手,很快皮剥开了,三四颗黑黑的扁圆形的桐子就露出来了,左手就顺便把桐子丢到簸箕里。妇女们一边剥着桐子,一边摆着龙门阵,或开着玩笑,wǒ men小孩就在堆成山的桐子上踩来跑去,疯狂的玩,那是wǒ men最为惬意的时刻,那也是当时虽然贫穷但很和谐很快乐的画面。
桐子主要是用来榨桐油的。桐油可以油木制的家具,农家的日常用具,大部分都是木头做的,而木头的弱点就是怕腐烂,需要用桐油油好,防止水渗进木头里。外表受到保护,它就不容易腐烂,寿命也会延长。过去,桐子油还可用来点油灯,在那个煤油稀缺的年代,桐油灯一直伴我读完小学。记得几岁时家里有把破旧的油纸伞,表面就刷了桐油的。桐油还可在造船上、化工上、农业上都有巨大的用处,而桐子的产量又不是很高,出油率也很低,因此桐油是很值钱的,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就可以卖四块多一斤,桐油值钱,桐子树自然就贵重了。我记得,小时候wǒ men大队是唯一不向国家交征购粮的,反而国家还要给wǒ men补助一些粮食,就是因为wǒ men大队桐子多,茶树多。读小学时,学校要wǒ men搞勤工俭学,wǒ men就喜欢在草堆里去寻找落下的桐子,或树上挂着几个零星的桐子,wǒ men就爬在树上用力地摇,或用竹竿打,每捡到一个桐子,就像捡到一个金元宝,甭提多高兴了。
回家的当晚,我睡得很香,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老家屋后的山坡上,漫山遍野都是桐子树,那生命力顽强的浑身活力四射的桐子树上,开满了冰清玉洁的桐子花,迎风盛开,随风而舞,不畏严寒,不怕酷暑,将千百年的宠幸远远抛开,淡泊处世,心便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