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杨石珊
四周是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天上是几颗幽远黯淡的疏星,海拔5000多米的藏北高原,超拔、岑寂、缺氧、奇寒。我独自一人在高原上跋涉,想早一点赶回部队驻地狮泉河。不争气的是双腿在缺氧的情况下,绵软无力,再怎么努力也迈不大步幅。军营似乎就在前方的不远处,有暖人的灯光、有怡人的欢笑、有哗哗流淌的狮泉河……我心里很急,大喊战友出来帮我一把,可嗓子似乎被什么东西堵着,硬是喊不出话来。挣扎、抓挠、踢打,毫无效果。我来气了,甩开膀子继续向前,哼,就是爬也要爬回军营!恍惚间,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棵树,它高大挺拔,熠熠生光,枝杆是透明的,这在漆黑的背景下使它显得那样灼灼突出、光华毕现,给予人是一种摄心夺魄的凄美!一瞬间,那棵树竟慢慢幻化成一个人的模样,定眼一看,嗬,是老班长何民,真是他!他微笑地注视着我,向我招手。我大喊着向老班长跑去,想拉住他的手,想扑到他的怀里,说说心思拉拉话……然而,跑呀跑呀,就是跑不到老班长面前,我急得大哭大喊,拚命挣扎……突然,我醒了,泪水已打湿半块枕巾。我欠起身,汹涌的思绪早已冲开了记忆的堤坝……
80年代初,我从陕南的一个小山村走出来跨入人民子弟兵的行列。穿上戎装后,一路翻秦岭、出阳关、过腥腥峡,先到南疆再向南越过昆仑山,最后抵达西藏的阿里地区,部队住地离高原河流狮泉河两公里。那里属于藏北,一年中大半的时间被冰雪所包裹,皑皑白色,广袤无垠。 高原是地球苍老的额头,这里的山脉浑厚凝重,远看是一道道不起眼相连的山川,近看你才会震撼于它的高大雄伟、壮观不凡,钢蓝色的巨大山体像是铁铸般地耸立云天,浑厚凝重、严酷寂然……高原的景象不应该是凡人所能看到的,它在冰雪的冷藏中保存了亿万斯年,严守着它生成时的那份模样。冰川织就的长纱逶迤几千米,将它包裹得如同一具白色尸身。它会冷不丁刺出锋利的匕首,将胆敢窥视它奥秘的人,解剖为血腥的尘埃。奇寒而威猛的山风,犹如铁制的鬃毛,每一根都可以扫瞎你的双眼。高原更有无数个透明的吸盘,像硕大无比的章鱼,贪婪地吮吸着鲜活生命的每一根羽毛每一次呼吸里的氧气。它把偶然穿越的飞鸟和勇敢的探险者,游戏般地摆在雪的祭台上,一任它们百年新鲜……
在万古荒原阿里驻防,生存条件再恶劣严酷,wǒ men都能忍受,唯一难以忍受的是绿色——wǒ men看不到一丁点绿色的东西!营房用石头堆切而成,四周是山川弥望的原野,山岩陡峻,沟壑纵横;风,把地面上一切能劫掠的东西都一扫而光,剩下的只能是冰冷的石山和永久的冻土;充塞整个天地的是厚重广漠而不断拥挤的灰褐色块,聊无生气,压抑之极。除了身边的战友,你再找不到其它一个活物,你不得不怀疑时光是否回流到了史前的洪荒世界?wǒ men想听小鸟的啁啾,想闻花儿的芬芳,想看青草的嫩绿!wǒ men的舌头因长期吃脱水蔬菜而麻木,wǒ men的眼睛因长期看单调的颜色而漠然,wǒ men像牛一样在脑海深处反刍着绿色植物留在那里的记忆残片。对绿色的渴求企盼,成了wǒ men生活中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成了心中一块永远的痛!看不上茂林修竹亦可,看不上青草绿地亦可,但哪怕让wǒ men看见一片树叶,或者就一根草叶儿也行啊,然而,就是这一点点微小的心愿也难以满足!站岗的时候,wǒ men目眦尽裂,在视野中细细的搜索寻觅,反复得到的仍是失望的重击,——wǒ men连一棵小草芽儿也看不到!
为了慰藉这块焦枯的心田,我不顾千山万水的阻隔,写信让家里人寄来了一掬槐树叶。当山下的邮政车将家乡的绿树叶送上高原的营房时,全营的干部战士竟像见到久别的亲人一样,眼含泪花,围坐一起,双手捧着树叶,互相传递着审视着品味着……营长和老班长来自广西桂林,全营就数他们在雪域高原驻守的时间最长,看着来自内地的树叶,泪珠儿在这两位大汉的眼中打着旋儿,此刻我感受到的是全营官兵那颗为国戍边的忠诚之心和那股浓浓的思乡之情!为了让全营官兵看到一点“鲜活”的绿色,我和老班长何民私下商量准备去营区外的高原深处走走,看能否幸运寻找回一丁点的绿色植物,尽管wǒ men也知道这肯定是徒劳的,但在感情上wǒ men仍抱着一丝希冀,想去试试!
那是一个星期天,我和老班长向营长请了一天假,早上起来,穿上羊皮大衣,带上水壶、干粮,满怀信心期望从昆仑山深处能有所发现有所收获。令wǒ men失望的是这方圆六七十公里的地域内竟找不到任何植物,除了逶迤几千里的被冰雪包裹的高原外,仍是那种突兀陡峭的石山,险峻中铸造出世界上最高坦最寂寞的莽原,连一棵小草也不容它生长!霎那间wǒ men从憧憬的高空摔回到残酷的现实中,锐气折了大半,嗟然长叹,困顿不堪。所带来的水和干粮已经喝完吃光了,因为考虑到时间关系,wǒ men放弃了继续向前寻找,折转身打道回府。往回走到狮泉河流向印度洋的拐弯处,我这个初上高原时,体查身体特等甲级的棒小伙,此时口唇干裂,鼻孔出血,“呼哧、呼哧”地直喘息,太阳穴的血管像要爆炸似的蹦起老高,看着这抖着雪青的浪花翻滚着湍急漩涡的河水,我真想喝上几口压压狂跳的心脏,但老班长却坚决不让我喝。他说高原的雪水冰凉透骨,人走热了,如果喝了会加重高原反应。由于严重缺氧,wǒ men俩个都已走得四肢酸软、疲惫不堪。在高原上每行走一步所用的身体消耗相当于在内地走上一公里。
高原的天气很阴险,说变就变,出发时它还像刚开的梨花一样清香平静,忽然间却黑云蔽日,狂风大作,一股股狂骠风夹杂着石子尘沙,像一千头野牦牛在硕大无比的鼓面上奔跑,天地轰然作响,万物飘摇,所有跟基不稳的东西都被风一裹而走,抛向人所不知的地方。老班长喘息着将我按倒在地上,用他那剽悍的身躯将我死死压住。半小时过后,黑风暴呼啸着卷向了远处。劫后余生,心神惊悸,我和老班长此时只剩下两只眼珠子转动着焦虑的神色。风暴过后,空气异常干燥缺氧,我已经头疼和气喘得走不动了,老班长几乎是背着我往回走。走出约二十公里路,我已经感觉老班长喘息的声音比我还重,像抽风箱似的,频率极高。我坚持着要下来自己走,但没走出几步,就栽倒在地,胸膛急剧起伏,心好像要跳出来。神圣的高原啊,两名雄壮的战士,在你的怀抱里期望找到一丝绿色,你不但没有赐予,反而用最严酷的方式击打着战士的躯体,老班长何民已在高原呆了九年,头发已过早地被高原夺走大半,面色如高原的石山——成了焦红色,双眼深陷,颧骨高耸,形销骨立,看后令人心疼不已。当老班长第二次要背起我时,我哭着说:“老班长,你别管我了,你自己往回走吧。”老班长说:“这是四千多米的冰雪高原啊,晚上天寒地冻,寒冷能把活泼泼的生命立马冻成一根冰棍!——你一个人肯定回不去!”说着老班长又挣扎着继续背我,坚持把我背回了营地。一进营房,wǒ men摔在冰冷坚硬的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热心的战友们给wǒ men打来了饭菜和热水,一双双殷切的眼睛,想得知我和老班长踏访雪域高原的结果,当我告诉他们方圆数十公里内竟无半点绿色时,他们的目光黯淡了下来。尤其无可挽回的是,老班长为了一个年轻士兵的生命,耗尽了体内全部能量,他歪倒在病床上,无数粉红色的泡沫痰,像螃蟹沫似的从口鼻涌出……军医在紧张地抢救着,我守在老班长的床前,哭得泣不成声,老班长用很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要让营房有一点绿色,那怕是一棵小树也行……”我狠命点着头,连连答应。严重的高山反应像一排霰弹击倒了老班长何民,老班长在期望与失望中永远闭上了眼睛。
全营在深切的哀悼中掀起了植树种草的高潮,师部从山下的叶城送来的花草苗木,却无法在中国最高的高原上落脚,那些花草苗木有的在路途上被夺去了生命,有的虽说挣扎到营地存活了数天,但仍然时乖命蹇,不是被冻死,就是被干死。我常常在日薄西山,临近黄昏的时分,去老班长的墓前久久的伫立,望着冥冥夜色中沉穆、神秘和博大的高原,发出一声声无奈的喟叹。
1 9 7 9 年夏天,中央军委决定wǒ men营撤出昆仑山,满载战士的军车,一到叶城县停下,满营的战士扑下车来,竟抱着叶城县北边乌和公路旁的白杨树恸哭起来,——绿色啊,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温润爽心的绿色,wǒ men终于见到你了!wǒ men的枯萎生命因为活生生的绿色而得到接济、得到润泽。我哭喊着“老班长,这就是你要找的树啊……”
呼呼的西北风将哭声,捎向孤寂的留在高原上的老班长,如果地下有知,他应该知道wǒ men多么希望他也能一同前来看看这些长满绿色小手的树啊。不久,wǒ men营调防在号称“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的毛拉。从阿里撤下来,wǒ men以为除了雪域高原,哪儿都能种活一棵树养活一颗草。谁知到了毛拉一看,嗬,到处是黄沙,营房没有树木花草,外面更是看不到一点绿色的影儿。沙漠从来是与干渴、荒凉、死亡结伴而生,它绝不轻易让树扎根展示生命。我抓起两把黄沙,紧紧攥着,凝视西南方向的藏北高原,暗下决心,我一定要种活几棵树,那怕一棵也行,不为别的,就为给老班长还愿!
那年三月,我借了维吾尔族老乡的一架毛驴车去八十公里外的县城,拉回了一车熟土,买回了几棵树苗,在wǒ men班门前挖了几个一米多深的坑,将熟土填入,栽了三棵沙枣树。为了让刚栽下的沙枣树顺利成活,我想方设法、百般呵护,平时自己忍着焦渴,把舍不得喝、舍不得用的淡水,节省着贮积下来。黄昏太阳“浸入”茫茫沙海,灼燥火炽的热气开始渐渐消退,每当这时候,我先用铁锹铲去树下的干土,再一点点地把水淋到的树根上,让它慢慢的渗入地下;浇完水,再用土把浇过的湿土盖上,以便保墒。尽管我费尽心思的呵护我的沙枣树,但由于沙漠干旱缺水,加之烈日烤灼,三棵树很快死了两棵。我抱着两棵已死去的树,伤心地哭了一夜。当第二天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后,我又振作起精神来,抚摸着剩下的那棵沙枣树,我咬着牙关发誓,“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我一定要种活这棵树,让浩翰的沙漠中耸立一棵绿意盈盈的树儿,昭示生命的坚韧和不屈!
从此以后,除了工作,我几乎日日夜夜守护着这棵小树,白天为它遮阳,晚上为它挡风。当时营房的用水,是靠骆驼用皮囊从八十公里外的县城驮来的,大家用水都是限量分配,除了节省分给自己的那点水儿,我专门去炊事班收集淘洗大米和蔬菜剩下的废水,每天早晚浇灌两次。功夫不负苦心人,转眼间小树以顽强的生命力在沙漠深处挺了下来,枝叶葱茏,整个树儿蓬勃向外散发着一股清新的精神。沙枣树成了wǒ men营房的标志,不管走到哪里,只要看到、想到这棵树,我浑身上下就充满力量,有树的地方就有“家”的感觉,它营造着温馨和谐,散发着亲情友爱。我把它当作了老朋友,郁闷的时候,我会向它倾诉,疲惫的时候,我会倚它休憩……更多的时候,wǒ men在它如盖的浓荫之下唱歌跳舞,吹拉弹琴,抒发着内心的欢乐和幸福,寂寞无聊被驱赶一旁,wǒ men的业余文化生活变得更加丰富多彩起来。夏天沙枣花开的时候,清香逸远,沁人心脾;节假日全营官兵总爱站在沙枣树下拍照片,沙枣树能给家乡的亲人带去安慰带去惊喜,让他们知道即就是在浩瀚的沙漠中仍然有不向命运低头的一棵树!
白驹过隙,时日奄忽。一、两年后,wǒ men沿用熟土植树的方法在营区内种活了几百棵树,它们像斗志昂扬的士兵一样,挺拔峭立,横坚成行,绿意盈盈地在沙漠的底色上平添了一抹亮丽的生命之色。每当沙枣成熟的季节,我都要摘一些新鲜的沙枣,托人捎向数百公里外的藏北高原,放在老班长的坟前……
难忘你啊,沙漠中的一棵树!你永远把根扎在我的血脉灵魂之中,伴随生命之舟走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