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程新中
从牛车的颠簸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铺着一层层粮食口袋的车厢,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麦香,温暖而结实。我听见了牛脖子下铃儿的叮当声,胶皮车轮在土路上碾压出的咯吱声,闷头拉车的老牛不时喷出的响鼻声,还有旷野此起彼伏的虫鸣声。一时间,我有些恍惚,仿佛猛然之间,坠入了遥远而迂回的梦境,虚幻又神奇……
崖湾上黑魆魆的一排排树林,铺展在山坳上高高的玉米地和向日葵,就像一道道黑色的波浪,随着夜风,在四周起伏动荡。孤单的牛车,仿佛是黑暗旬河中的一道孤帆,飘荡在无边的夜色苍茫之中。天地之间,唯有那盏悬挂在车辕上的煤油马灯,在牛车的行进中,轻轻地摇晃着,在如黛的秦岭山脉,形成了一团温暖昏黄的光晕。
赶车的四爷身子斜靠在车辕边,怀里抱着牛鞭,打着悠长的鼾声,沉沉地睡了过去。任凭那头牲口,自由地向前行走。透过车辕,我本能看见甩动着的牛尾巴,耸动在绳索下浑圆的屁股。我的鼻腔里,不时吸进它身上散发出来浓烈的骚腥味。
从未一个人出过远门,从未见过外面的大世界,外面的天空跟wǒ men这里一样晴空如洗,河水清凌凌一样的掬一口一饮而尽吗?我的心头还是掠过了一阵小小的惊慌,也有一丝小小的惊喜。见过更多外界的世面,就有了在同伴中炫耀的谈资和威望。在灯光里,我看到了妈妈为我准备沉甸甸的包袱,和她沉甸甸的期望。
我没有敢惊醒四爷,悄悄地在手中玩着萤火虫。我知道,一旦铃铛声停止,四爷会自己惊醒过来,他会甩动鞭子,让它继续上路。
父亲被抽到西沟河水库工地做饭的时候,我刚刚满九岁。因为路途遥远,总是难得回一趟家。听父亲谈起水库那里的种种稀奇古怪之事,wǒ men都被迷住了,仿佛西沟河就是一个神秘的大千世界。于是,wǒ men都争着要去父亲那里,可是出行的机会少之又少,每次都被哥哥抢风头占尽先机掠在前头。
这个暑假,再一次烦腻了家中的沟沟坎坎,小村里的单调无趣,我渴望能够获得如此一次见世面的机会。无数次央求妈妈,让我去父亲的工地住上一段时间,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吧。
我意外地得到了一个机会。这个月轮到wǒ men生产队给水库工地送粮,负责赶车的四爷,答应捎带上我。
需要备足草料的牛车迟迟不到。漫长如黑夜的等待,竟然让我夜幕来临前歪倒在门墩上睡着了。最后,还是妈妈把我抱上了车。
从未在这样的夤夜中仰视过夜空,星空浩渺,深不见顶的天空。星星眨着眼,一瞬间,我被七月的夜空震撼了,天空是如此的深邃,我的理想是能太空探究更加浩瀚的世界。
枕着粗糙的麻袋,我瞪大了眼睛,就像在审视一幅巨大的画布,一盏深蓝色的巨幅玻璃。它如此的浩瀚无垠,如此的清澈低垂,仿佛是妈妈巨大的怀抱,把我揽入怀中。那些数不清的星星,似乎就在我头顶的不远处,触手可及。深沉的夜色,就像是一只神奇的大手,过滤掉了浮尘,清洗掉了流云,擦亮了天空所有的星辰。横贯中天的天河,宛若一根银色的飘带,蓄满了星光的河流,向大地流泻无限的银辉。骤然而起的一道流星,像是一束焰火在天空炸裂,拖出一道长长的尾巴,猛然划过天际之后,在天边又再次消失。我赶紧呸呸呸地吐几口唾沫,吐上几口唾沫就会逢凶化吉万事大吉的。我把大人的话牢牢地记在心尖,小声地吐上几口唾沫,相信妈妈的话永远是对的。
我久久地沉迷在这星光交辉的夜空中,在这些神秘的星云中,辨认着我能够认识的星座。终于,我发现了传说中的北斗七星。
从此,漫天的星辰,永远定格在我逝去的童真和梦幻之中。当我看累了夜空,又一次睡过去的时候,我听到远处村落里传来的鸡鸣狗吠声。再次醒过来,天已经蒙蒙亮。山野披着一层冷霜,四爷找到做饭的工棚。父亲切着菜,用一双油手把睡意朦胧的我抱进了温暖如家的小屋里。
40多年之后,乘坐牛车去看父亲的情景,在一个深夜突然跳了出来,把我从睡梦中唤醒。站在阳台,仰望城市被灯光雾霭笼罩的夜空,却再也无法酣睡如初了。
而斯时,父亲离开wǒ men,已经整整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