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从进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我来天姥山,没有想寻找山中人,随便找了一个山坡闲坐,只为享受秋之安静。不想耳边奏起叮叮咚咚的流水声,循声找去,有一片丛林。林下一水潭,潭边两块相依的石头,不那么规则,石上长着一棵小树。水潭上方拉着一个绿蜘蛛的网,小蜘蛛正张网以待它的午餐。我小心地用手取水喝了几口,然后坐到石头上。
然而丛林里的主角不是我,是落叶。路上已经铺了一层枫叶和水青冈的落叶,林间还在不时传来"碧碧卟卟"的掉落声。
枫树的叶子慢慢失水卷曲,轻了,叶子与枝头相互摩挲,"莎莎莎"作最后的告别。那爽爽的笑声,是离愁,总在你不经意的转身中,"卟"一声从枝头剥落下来,飘过来荡过去,在空中作着种种告别的姿态,或者不舍地搁在枝丫上,最后看一眼养育它的母体。叶子的飘落是秋天里最华美的舞蹈。
比枫叶的死更动人心魄的是水青冈叶子的死亡。这是一种栲属植物,它的叶子坚硬细长,像线条优美的瓜子脸,不等自己死净,在失水失色之前,"啪"一声折下自己,然后挂在树枝上,就这样挂着,不动。似乎被蛛丝吊着,似乎是自身与母体的最后一条脐带连着,又似乎凭空无所依,阳光下发出五颜六色的光,像一个上吊的美人,展示着优雅的姿态。它的很多叶片都被小虫子吃了,留下一条条叶脉,像精雕细刻的镂空的天窗,又像一面面镜子照观着深邃的天空。那些小虫都是艺术家啊。
忽然一片叶子倏地动了一下,又转了一下,从叶面转到叶背。在任何微小的一丝响动都会爆裂整个丛林的极致的宁静中,它这一动着实让我吓了一跳,然后就盯着它看。凉薄的阳光下,更惊心的事情发生了,它转起来了!转过来又转过去,不停地转,转动,旋舞,越转越快……成了最优美的芭蕾舞。没有任何东西给它能量啊,仿佛有着某种使命或魔力的驱使,它要趁最后的时刻把天空摄下来,回头慢慢向大地细说。我一直看着那片叶片转了十多分钟,转得惊心动魄。就在我无意中的一眨眼间,它掉落了,掉到落叶丛中再也找不到了,这是一曲唱给自己的挽歌。我久久呆坐,心悸不已。
落叶着地后,又展开了它死亡的过程。叶片从边缘向中间一寸一寸地死去,每一个阶段都非常惊艳凄美。落叶从来不是人们想像的那种贫瘠的枯黄,而是色彩最丰富的时刻,它不是死亡而是把死亡演示给人看,留下最后的能量作生命中最华美的告别。先是边缘失水枯萎,叶肉叶脉还是色泽丰富饱满,层次分明,渐渐从绿到红到黄到枯,速度越来越快,最后迅速燃烧,卷起来像一片鹅的脚掌。有许多落叶还两片两片连在一起,紧紧粘合着,如死死握住的两只手。也许它们在树上耳鬓厮磨,已经相恋了一辈子,像《孔雀东南飞》里说:"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秋天未到的时候就约好缘定生死,相互吐出粘液沾在一起,同体飘落了。
挤在林间的阳光,一半落在岩石上,一半掉在溪水里。有了光,万物的裂痕皆有了抚摸。它把林间的清泉、凉风和馨香的泥土调成了一杯酒,杯口含着一朵小野花,杯里落下一片枫叶,浅浅地斟一杯,醇香醉人。
一片落叶里藏着千里山脉。我闭了眼,解开身体,让落叶成衣。
作者简介:
刘从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台州市作协散文创委会主任,三门县文联副主席,《三门湾》主编。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散文》《延河》《边疆文学》《文学港》《读者》等处发表作品200多万字,出版散文集《独自的乡村》《风在兹土》《乡土平静》等,文章多次入选各种试题和选本,获得各类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