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说,阮家的儿女必然出类拔萃,往人堆里一放,随便瞅一眼,最耀目的那个便是。
那时我还小,傻傻的问阿姆,什么是出类拔萃?
阿姆揽我在她软软香香的怀里,捏捏我的胖脸颊笑着说,木秀于林便是出类拔萃。
其实我仍是不懂什么叫“木秀于林”,当然更不知道它的后一句是“风必摧之”。我只是咯咯地笑,骨碌碌的大眼睛偷看着那个比我还瘦小的背影。
他是新进宫的小公公吧,看似唯唯诺诺地站在大内总管林公公面前,脑门儿几乎要被对方戳穿。从我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他尖削的下巴和抿紧的嘴角。
或许是因为我的眼神太过直接,他微微侧过脸来瞥了我一眼,那轻轻的一瞥,却犹如凶猛的小兽,有一股嗜血的狠劲。
“啪!”林公公用力扇了他一巴掌,“我在和你说话呢,东张西望什么!宫里是你这种贱骨头想怎样就怎样的地方吗?也不称称自己的斤两!”
门外的动静终于惊动了阿姆,她蹙起两道柳叶眉,扬声问:“小林子,怎么了?”
林公公立刻掸袖作揖,恭敬地走近两步头也不抬地答:“回太后娘娘的话,奴才正教训不懂事的呢。那孩子进宫也有一阵了,还是粗手粗脚。”
“叫什么啊?看样子初夏也大不了多少。”
“贱骨头还不快进来......”他还在门口磨蹭,林公公忍不住又骂了出来,但碍于太后——也就是我阿姆的面,声调压得很低。
他和林公公一样,弓着身子走到堂前,端端正正地跪下来磕头:“奴才给太后娘娘,永仪格格请安。”
“小林子,这孩子不还挺有规矩的嘛......你抬起头来。”阿姆说。
我安静地趴在阿姆怀里,看着他慢慢抬起头。他与我年纪相仿,但瘦得厉害,显得一双如湖水般幽深的眼睛分外醒目。
阿姆似乎也是愣了一下:“这孩子,到有一双好眼睛......你叫什么名字?”
“回太后娘娘的话,小的没有名字。”无视林公公想要代答的意愿,他不卑不亢地回答。
“没有名字......”
“叫小春子吧。”我淘气地看着阿姆说,“他的衣服绿油油的,像春天里的油麦菜。”
阿姆极为开心的大笑起来:“我的小初夏,你的小脑袋里真是装满了层出不穷的怪念头......好吧,你从今天起就叫小春子吧。记住,这是永仪格格赐你的名,以后见了格格要好生伺候好了。”
小春子磕头谢恩,可是抬起头来时有飞快的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是如烟雾般薄薄凉凉的轻蔑和不屑。
我是永仪格格,闺名阮初夏,我的阿姆——也就是太后娘娘,是我爹爹的姐姐,wǒ men阮家最引以为傲的女人。十四岁进宫,十六岁诞下太子,十八岁封后,三十岁先帝崩,太子即位,她晋为太后,从此统领后宫三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尽享荣华富贵,连带着阮家上下一百三十七口全都加官进爵。
我是阿姆自小便疼爱的阮家丰子辈末子的小女儿,我很小的时候爹爹就因战事驻守边疆,三年前传来战死沙场的讣文。阿姆心疼我年纪小小就没了爹,每个月余就差人接我进宫,所以我虽不是宫中的人,却有不少的时光是在宫闱之内度过的。
初遇小春子那年我七岁,刚刚开始自以为不再是孩子的年纪,懂得用阿姆对我的宠爱做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坏事。比如捉弄漱玉阁的宫女、太监们,整的他们鸡飞狗跳、叫苦连连,可偏又不敢得罪我,我再怎么胡闹,他们也只是跟在我身后紧张的收拾烂摊子。
渐渐地,我就对除了小春子之外的人都失去了兴趣,因为除了他,没有人敢忤逆我,再讨厌我也只是柔顺地垂下头去。而小春子不,他也趋炎附势,他也会像其他人那样在阿姆面前装乖装听话,但是只要阿姆不在,他就敢用力推我,甚至拽我的发髻。
小春子比我大两岁,刚开始时瘦得像只猴,个子还没我高。在宫里住了几年后,他还是瘦,却是结实的瘦,浑身是硬硬的腱子肉,我再没办法像小时候那样把他踹翻在地。
有一次我嫌弃御厨做的糕点不好吃,扔了满地。小春子站一旁算是服侍我,但他冷哼一声,斜看着我,好像我是全世界最讨厌的人一样。
我不喜欢他的眼神、他鄙视的神情、他骄傲扬起的下巴,我气得把桂花糕砸在他的脸上:“我不许你这么看我!”
“我怎么看你了?”他反问。
“你......你......你很不尊重我!好像我是个讨厌鬼!”
“你本来就是个讨厌鬼,难道你以为你很讨人喜欢吗?”小春子送我好几个白眼:“除了你的太后娘娘,你问问整个后宫,谁喜欢你永仪格格?简直就是无法无天的小霸王。”
“你胡说你胡说!”我冲过去对他拳打脚踢,“他们都喜欢我,他们必须喜欢我,你也必须喜欢我!”
小春子被我捶打得节节败退,最后也烦了,推了我一下:“滚一边去!”
那时嘉历七年的夏天,小春子十六岁,我十四岁,他轻巧地一推,我整个人竟飞了出去,后脑勺撞到红木雕花的桌脚,瞬间就让我眩晕,疼得头皮发麻。
我摸了摸伤处,指尖竟是湿的,拿到眼前看时才发现猩红一片。
小春子呆愣在那里,宫女小荷端了新出炉甜食进来,看到这个情景吓的尖叫起来。
那次我受伤之后,匆匆赶来的除了太医和阿姆,竟然还有一黄衣少年。他一直站在太医边上看着我,穿一件透金丝的黄色长袍,居高临下但并不盛气凌人,眼底泛着温温的笑意。
我躲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小眼睛,看看他又看看阿姆,然后再看看一直跪在堂前的小春子。
小春子被林公公扇了好几个巴掌,脸颊又红又肿。若是那些寻常的宫人,早就吓得求饶不止,可他仍像平常那般沉默平常,只是偶尔朝我的方向瞥几眼,似乎有点自责和内疚。
这个发现让我心情大好,脑袋好像也不怎么痛了。我扯扯阿姆的袖子,可怜兮兮地看着她说:“阿姆,今天都是初夏不好,调皮撞破脑袋,害您担心了。初夏以后再也不闯祸了,好好背三从四德、四书五经,像玉姐姐那样做个才女好不好?”
阿姆本来眉头紧蹙,听我这么一说不由得笑出来:“你呀......你玉姐姐那种才女,是你想做就能做的吗?”
玉姐姐就是永玉格格,我二伯的二女儿,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自幼就是wǒ men这一代阮家儿女中的佼佼者,每个人都说她像极了阿姆小时候,日后定时人中龙凤。
我见阿姆高兴,不由得寸进尺:“阿姆,虽然今天是初夏自己不小心所以撞破了脑袋,可是小春子这个奴才,却也不是没有责任的。”我顿了顿,清晰的感觉到有两道炙热的目光从外头直射了进来,“能不能请阿姆把这个小奴才赐给初夏,让他一辈子都得伺候我赎罪?”
阿姆有些犹豫,因为这不合规矩。一直没说话的黄衣少年突然开口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额娘您就答应她吧。”
他边说边看着我,那柔和的目光像初秋的日光,温良干燥。
“瞧瞧,你面子真大......那就准了吧,以后小春子就是你的奴才了。”
我欢天喜地地跪在床上谢恩,仰起脸的时候还不忘冲那黄衣少年眨眨眼,露出开心至极的笑容。或许是我笑的太过张狂,没了大家闺秀该有的风范,他竟一时愣了一愣。
小春子在磕头谢恩,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喜欢——反正我是高兴的就行了。
小春子成了我的小跟班,我的小影子,我的左膀右臂,到哪儿我都带着他。我喜欢欺负他看他吃瘪的样子,也喜欢他背着人偷偷给我一肘子,让我吃痛又不会受伤,然后抿抿嘴角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得意笑容。
wǒ men互相打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小春子心里就觉得踏实,无论多黑的夜都不会害怕,因为我知道小春子嘴上不留情,但他一定会拼了命保护我,这是属于wǒ men之间的奇怪默契。
我十五岁那年春天,皇上远赴岳山行成人大礼,正式独立执掌国事。同年秋,圣旨下达阮家,wǒ men全家人跪在堂前听旨。
林公公用细细的嗓子宣布永仪格格进宫封为良人——这是成为皇上并肩女人的第一步,受宠幸后即晋为妃子,三年后综合妇德,母仪及所出各方面的因素,将在众妃子中选出皇后的最终人选。
我垂着头,忽听到自己的名字,然后是代表结束的“钦此”。
众人虽略微惊讶,仍是整齐的三呼万岁。
“圣旨上说了我什么?”我稀里糊涂的磕头谢恩,扭过脸问小春子。
他一脸苍白地看着我,随即吹下眼睑磕头到:“恭喜主子,您要进宫了。”
“进宫?”我茫然地站起身,玉姐姐已经掩面离开。可她在转角处微微侧过脸来,两道冰凉的眼神像锋利的暗器般钉在我的灵魂上,好像在问我:‘你也配?”
是,除了阿姆的宠爱,我是阮家最没出息的,最淘气爱玩的小女儿,而她从懂事起就肩负着再续阮家辉煌的重任,我凭什么与她争?
晚上我辗转难眠,索性起身,蜷缩着身体坐在长廊的美人榻上呆呆的望着头顶一轮明月。
小春子在院子里的桃树下练拳——每天深夜,他都会在那里,一为强身健体,二以防夜袭歹人。
那天小春子的拳打得七零八落,后来他干脆跑到我身旁也坐了下来。
我问他:“皇上是想娶我为妻吗?他会喜欢我吗?”
小春子沉默了半响,才闷声答:“会,他会喜欢你。”
我扭头看着小春子,看着他幽深漂亮的眼睛说:“可是我不要他的喜欢啊,我喜欢的人不是他啊。”
小春子艰难地移开了目光,缥缈的声音在夜色中像一吹即散。他说:“你会喜欢他的......他是天子,普天之下没有女子不会爱他,你也一样。"
"那么你呢?"
“我?”
“你喜欢谁呢?”我望着廊前檐下一朵开得正盛的牡丹,轻声问。
夜色会让人勇敢。
小春子起先是沉默,然后作揖告退:“格格别开玩笑,奴才是个......哪有那个资格......奴才告退了。”
刚入宫的良人合住在皇宫西边的锦苑里,每人都配有一名贴身宫女,只有我除了宫女翠羽,还有小春子——他原本就是公里的太监,我进宫他便也进宫继续跟着我。
宫里特地派了师傅叫wǒ men繁文缛节和琴棋女红,每天都有不同的课程要修习。我向来不爱受约束,常常被师傅罚。
因为边疆纷争再起,皇上一直没有翻任何一个两人的牌子,平静又无趣的日子很快就走到了第二年初夏。
所有该修习的课程都暂时告了一段落,良人们各自找法子打发时间,无非就是坐在一起绣绣鸳鸯,畅想一下皇上的长相,为人。
我闲不住,七月二十那天午后,我叫了小春子一起溜出秦天门,一口气跑到西株湖旁的柳树荫下才敢大口大口喘气。
“没人看到咱们吧?”我气喘吁吁地问。
小春子摇摇头,跳下水走几步,拔开浓密的荷叶,一只小小的木船便露了出来:“我托人费了好大的劲找的旧船,补好了原先的破损处,还是能用的。”
“哈哈,我就知道你最好了!”我跳上小船,因为害怕被路过的宫人看到,干脆双手枕着后脑,在小船上躺了下来,而小春子则是身体没入水中,只露出一个脑袋,然后边游边推着小船慢慢穿过层层荷叶。
天是蔚蓝而辽远的,云是洁白而轻巧的,荷花的清香随着微风阵阵袭来,水波荡漾的声音美得像首歌。我不由得轻轻哼起童年时的歌谣。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我越唱越入神,竟没发现船离岸越来越远,离河心岛越来越近。
“大胆!歌者何人?”一声暴喝将我从恬静的美景中惊醒。情急之下我竟忘了良人偷逃出锦苑是大罪,傻乎乎地站起身,一眼便看到了凭栏眺望的男子。我一下就记起他来,是最初我磕破后脑勺时随阿姆来看我的黄衣少年。
见是熟人,我放下心,露出大大的笑容冲他挥手。
“对不起,打扰你了。”
他还是记忆里温润如玉的模样,笑着说:“不打扰。”
那冲她暴喝的卫兵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那黄衣少年阻止,他招了招手,让我靠岸,请我在河心岛吃荷叶粽子,还有各种精致的甜点
“你一定是什么王亲贵族吧?阿姆说只有皇家子孙才能踏入河心岛这机密之地。”我边吃边说,“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小名叫初夏,不过他们都叫我永仪。”
“我叫霍云歌。”
“喀喀......”我猛烈地咳嗽起来,惊骇地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我叫霍云歌。”
他抿一口清茶,看一眼我。
我再怎么无知,总归还是知道当今圣上的名讳的,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会莫名其妙的被下旨进宫了。而当我被裹得像粽子一样抬进华清正宫时,我气得要死。
我瞪着霍云歌,也就是当今的天子说:“凭什么nǐ kàn我一眼,随便点点手指头,我的人生就要因此改变?凭什么你想要我做你的女人,我就得像只粽子一样屈辱地躺在这里?”
霍云歌的手指攀上我的腰侧。
“你干吗?”
他利索地解开绳索,然后背过身去:“你可以拒绝的......等有一天你自己心甘情愿。”
我将信将疑地穿上素衣,坐在床边望着他的背影。
过了很久,我没有叫他回头,她真的就没有回头。
“喂。”
我拍了拍身边的床榻。
“你......皇上过来坐坐呗,站着多累,wǒ men聊聊天吧。”
他这才转过身,依言走到我身旁坐下。
我细细看他温柔的眼角眉梢:“你真不像个天子。”他与我想象中威严的皇上有十万八千里的差距。
“你也不像个臣子。”他故意装生气瞪我,然后又轻叹了口气,“朕大约真的不适合当这一国之主,父皇也说过朕缺少君王的魄力和霸气,可谁知他去得那般早,只留下朕这一线血脉。”
那天晚上云歌和我说了许多许多的话,他孤独寂寞的童年,他乏味苦闷的少年,他可以预见的灰色青年、中年和老年。说到后来我便困了,抱着被子疲倦地睡了过去。
我再也没有回锦苑,皇上赐了离华清正宫最近的一座偏殿给我,正式封我为仪妃。
我头昏脑胀地接了旨、谢主隆恩,又被一群宫女折腾开折腾去地换上妃子的珠钗头冠和层层裙衫,累的我腰酸背疼,临近黄昏才闲下来。
看到小春子我才想起问他昨日下午去了哪里——我上了湖心岛后就再没看到他。
“奴才怕有毁仪妃娘娘清誉,所以当时躲在水底没有现身,见娘娘无恙便自行回来了。”
“这里又没什么旁人,你和我这般装腔作势做什么?”我想小春子没有旁人还装模做样,伸手要去拉他,而他竟然躲开了。
“娘娘今非昔比,珍重啊。”
他躬身作揖,我这才发现从刚才到现在,他一直垂着眼睫,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小春子......”
“娘娘现在可是皇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妃子,宫人们都说皇上看您时的眼神软的像是晨曦的光一般......娘娘日后定会成为这后宫之主。以前是奴才不懂事逾距,以后再不会了,免得落人话柄。”
“什么话柄不话柄的,我只是想要个像以前那样和我说笑的好朋友啊,不行吗?”
“娘娘,奴才命贱,担不起。”
我勃然大怒,扬手想要扇他却硬生生收住手掌风——我竟不舍得打他。
小春子在我心里是不同的,是和所有人都不同的。
云歌夜夜都翻我的牌,三千粉黛独宠我一人。尖酸刻薄的好事之徒传我是妖孽传世,所以迷得当今圣上神魂颠倒,可是只有我和他知道,wǒ men夜夜只是聊天下棋,对酒当歌。
又过了三个月,云歌要批阅的奏章越来越多,他的眉头也越来越紧锁。听说北面夷人卷土重来,联合原本就猖獗的蚩尤一族,三十万大军压境,边疆战事吃紧。有臣子上书奏请调遣天都十万御林军紧急援助边疆。
“可若派了十万御林军远征,天都守卫空虚,若出了什么不测......后果可是不堪设想啊。”
我不懂战事,天真地说;“若是这般,那便从其他城池抽调援军不就成了?”
云歌揉了揉我的头发,像我的二伯阮丰成那般,那时代表宠溺的动作。
“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各诸侯割据多年,对天都每年都要征重税早有不满,只怕无人愿意应战啊!如今皇室真正能调动的军队,大约也只有十万御林军,和边疆的十五万远征军了。”
我想起曾无意中听到小春子和林公公谈论过战事,不由得不懂装懂,把小春子的看法说了出来:“那些诸侯不愿迎战是因为还没到生死存亡的阶段,如果天都真的有难,他们定是会出兵的的,所以天都抽调十万御林军远征,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我不知道是因为我的随口一言,还是边疆战况激烈容不得再拖,云歌也无计可施——腊月二十,十万御林军出征北上,援助边疆。
记忆中那年的冬天格外冷,万里冰封,千里雪飘,宫闱内外白雪皑皑。我躲在阿姆炭火烤得足足的漱玉阁里,承欢膝下。
我已经有三日未见云歌,那天他也破天荒地没有在湖心岛夜见军机大臣,wǒ men坐在一块儿向寻常人家般包着饺子,说着开春后的春猎,我扬言也要上场,与众王孙贵族一较高下。
小春子一开始在我身旁打下手,后来云歌出现他就不知去了哪里,我没有在意。
直到东边的天空被火光染红,远处传来喊杀的喧闹声。
“小春子......小春子......”
我叫了几声都没人应,云歌走到门外,望着东边如火的天空脸上出现担忧的神色。我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小贵子,去打探......”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有穿着铠甲的士兵跌跌撞撞地从门口闯了进来。
“皇上,皇上不好了!阮相谋反,东门失,南门、西门也危在旦夕,他们就要打过来了!”
“什么!”云歌踉跄着后退几步,几乎是跌坐在椅子上。而阿姆和我几乎是和他同时惊叫出声——士兵口中的阮相是wǒ men的亲人,我的二伯阮丰成,他竟.....他竟造反?
“还请皇上早做定夺......”
还定夺什么,无非是狼狈落跑一条路了。
众人跪了一地,我无助地望着阿姆:“到底怎么了,二伯怎么会......”
阿姆难过地摇摇头,作为阮家的骄傲,最位高权重的太后,她被自己的亲哥哥深深蒙在鼓里,心里的震动和痛苦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云歌还未决定是走还是留之时,漱玉阁的大门被人粗暴的踹开。叛军比预计的早了几个时辰就控制了整座宫闱。而在看清来人的脸孔时,我震惊的几乎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是小春子......居然是小春子!
不,他不是小春子,他是叛军首领,穿着威风凛凛的银色铠甲,手里的锋刃上沾满了血腥,苍白的脸上是无数人的鲜血。
他神情冷峻,站在持着火把的叛军的最前头,笔直地朝我走过来。
“我不叫小春子,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慕容青。”
他半垂着眼眸看着我。慕容曾是大姓,但在二十年前先帝登基之时就被斩杀或被驱逐,所剩无几,他是前朝皇族的后人。
“慕容青......好个慕容青......”
我在叛军中还看到了林公公,如同闪电般划破漆黑的夜空,照亮我糊涂的心。
“你是故意的,你一直是故意的吧?接近我,做我的奴才......潜伏在阮家,与家伯密谋造反......推我接近湖心岛,接近皇上,窃取机密......故意与人畅谈军事让我听到,然后有机会借我之口转述给皇上......”我越说心越痛。
“在你心里,我只是一枚棋子,是吗?”
慕容青微微眯起眼睛,眼底有碎裂的月光。我看不出他的情绪,他只是看着我说:“对你,我有亏欠,但我并不亏欠这庸君,更不亏欠这天下,因为这原本就是我该得的......我不会杀你,甚至将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如果你愿意......”
“我不愿意!”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跪下,向来只有他跪我:“我只愿求一死,换得阿姆和皇上周全。他们没有你那么深谋远虑,不然不会身边卧了一只老虎都无所知,所以留他们一命,并不会影响到你的江山社稷......念在我之前待你不薄,请你放过他们!”
慕容青垂首望着我,然后俯下身,身上的铠甲撞击发出清脆的冷金属的声音,燃烧的火把发出啪啪的爆破声。
他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与他对视,开口道:“你以为你是谁?还是高高在上的永仪格格吗?你没有与我讲条件的资格。”
他的双臂如铁钳一般将我从地上抓起来,然后大声下令:“传令下去,将这前朝皇帝和前朝太后打入地牢,听候发落。其他皇族,杀无赦。”
“不——”
我不知道自己流的是泪还是血,只是一瞬间,世界在我眼里模糊成血红的一片。
慕容青凑在我耳旁轻声的,但是咬牙切齿地说:“如果我说我嫉妒得发狂,你信不信?”
慕容青将华清正宫更名为德阳宫,而我仍处在那座离他最近的偏殿。他派了一支卫队名为看护我,实则将我软禁起来——不许外逃,不许会客,不许自尽。
我的自由、时间,甚至整个世界,都将由他说了算,就像曾经他是我的奴才时,我可以主宰他的世界一样。
可是那时候他从来都不听我的,我现在却没办法不从他的。
几乎每天,慕容青都会来探望我,有时候是阳光正好的午后,有时候是夜凉如水的深夜。
当夜风轻轻吹过吹过我的发梢,他带着微微的醉意在我身旁坐下,与我一起沐浴着皎洁的月光时,我常常会以为什么都未曾改变,我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阮初夏,而他依然是那个忠心耿耿的小春子。
也许是因为气氛太美好,他竟问我:“初夏,做我的皇后吧,和我站在一起。”
我心里疼痛至极,像被人狠狠拽了一下——他似乎很“不计前嫌”。
在我情窦初开的年纪,陪在我身旁的人一直是他,我纵容他的种种捉弄,任他在无人时直呼我闺名,无非是因为我喜欢他。就算长大后终于知道所谓“公公”并不是完整的男人,就算知道此生wǒ men绝无可能在一起,可我的心里,对小春子的感情始终是美好的、纯洁的。
可慕容青,杀死了那个小春子,杀死了那份如水般纯洁的感情。
我请求道:“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只要你放了阿姆和云歌。”
“云歌?”慕容青讽刺地笑起来:“叫得可真亲热......我说过,你没有资格与我谈条件。”
“如果阉人也能成为天子,我为什么没有资格与你谈条件?”
我忍不住反唇相讥。
“阮初夏!”
他双手钳住我的手臂,几乎要将我折断。
“这些年来,你一直都是这么看我的是不是?你和他们一样,都在心里嘲笑我是个太监不是个完整的男人是不是?”
他用力撕破我的衣襟。
“今天我就让nǐ kàn看,我到底是不是男人......”
三日后,新皇登基,废嘉历,改青历元年。
无人知道前朝的霍帝到底在何处,有人说他已被贬黜为民,有人说他已被秘密处死。
又过了三月,封后大典即将举行,皇宫内外一片喜色,新皇免十四主城税收三年,大赦天下。
新后是我的姐姐,曾经的永玉格格,不久后将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她封后的前一天还特意来看我,居高临下地望着跪在地上的我说:“命运真是件有趣的事情,该是我的,抢也抢不走——妹妹你说是不是?”
我呆愣如水,毫无反应。
封后大典当天清晨,守备格外松懈,我逃出偏殿,穿过密林,攀着年少玩耍时发现的密道,爬到德阳宫顶——那是工匠修筑宫殿时特意留下来,以备后人修检时所用。
吉时已到,雍容华贵的新后从红毯的尽头慢慢地走过来,新帝遥遥的望着她,似鹣鲽情深。
我噙着一丝冷笑,坐在慕容青头顶的大梁上,唱起一首幽幽的挽歌,不祥至极。底下像炸开了锅般,永玉一把掀开珠帘,隔着遥远的距离,我仍能接受来自她的恨意。而慕容青则脸色苍白地望着我:“初夏......别做傻事。”
我止了歌声,道:“我最傻的事,便是曾爱过你。”
“你下来,任何事情wǒ men好生说......霍云歌和你阿姆,我从未打算伤过他们性命,他们现在安好,你放心......你快下来!”
他焦急的神情像极了记忆里的小春子,那时候我淘气,喜欢以身犯险,他不止一次急白了脸,也是如这般暴躁不安。
我想念那个死去的小春子,还有我的爹爹,以及生死未明的阿姆和云歌。
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里有尚未成型也永远无法成型的我的孩子。
哀莫大于死心。心都死了,身体还苟活于世何干?
“和这个世界说再见吧,孩子......”我闭上眼睛,不顾慕容青的嘶吼和众人的惊呼,从大梁上一跃而下。
慕容青竟然接住了我,他揽住我时我听到骨头折断的声音,那么清晰。
“没用的......我只求一死,早服了砒霜......”
我在他怀里呕出一口鲜血,嘴角甚至有一丝心满意足的笑意。
我对云歌有愧,我对阿姆有愧,我对整个庆嘉皇朝和因此死去的无数宫人有愧,或许只有死亡,才能结束我的痛苦,才能救赎我的灵魂。
“别用你的死亡惩罚我......阮初夏,你是我忍辱负重,如狗一般存活时唯一的美好回忆。”
慕容青双目爆红,泪水顺着他的脸颊不停滑落。
“回忆也会慢慢变得一文不值......没有什么......比得了眼前的快乐......”
我微笑着闭上眼,鼻息间似乎有七月清新的河香隐隐浮动。
那是记忆中最美的夏天,最美的荷塘,我躺在一只破旧的小舟上,望着蓝天白云,你没在水中,推着我和小舟,向前....向前......
那天我唱了一首歌,而我其实只想告诉你,如果时光能在那一刻停驻,该有多好。
温婉晴天:文章非原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