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卖花小贩常将莲花与莲蓬绑在一起,若有人买,就抓一张纸胡乱包一下递过,也不觉唐突了佳人。偶尔买一朵,心下却迟疑,一般羞羞答答的花骨朵,不知哪朵是藕色,哪朵是青莲。
若非是要送给爱莲的女友,大约我并不会细思红花白花事。并不爱莲花,可生平收到的最美丽的花束,却是一盒莲。与女友逛花店,别出心裁的匠人将几朵红莲用枯黄的细纸绳浅浅系上,蔓草与白色的四瓣蝴蝶兰铺在周围,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青色果儿,层层叠叠的,像是翡翠制成的珠串。四方小盒中的小小莲池,打开似能嗅见夏天。
好美,不知送者阿谁。我惊叹。不几日就收到女友送来的生日礼,倒叫我犯了愁。鲜妍明媚总一时,莲盒不啻为美丽的负担,不知如何才能多挽留几日,让伊不凋谢。
名中带莲者亦爱莲。大学毕业那年,与女友曾遇见一位卜卦人,疑似世外高人。做全真打扮,全无热络揽客意,斜倚柳树下看一本残破书,小桌上置几枚分不出年代的铜板。说疑似是因为不说价格,只说随喜,虽是宠辱不惊的样子,但到底还是要钱。
也是无聊,wǒ men走上去求指点,他望一眼女友端端正正写出的名字,一开口就令人怒气冲天:女子名字中带“莲”字的,多半命格不好,与婚姻有碍,“萍”亦如是。水上的东西,哪里有根。卜卦客叹一口气。
话风太写实,小刀割肉似的,女友初听满脸不高兴,再被他三叹两叹,几乎气结,要砸了他的小摊。我便不敢算了,怕轻飘飘一语也让我彻夜难眠。卜卦人虽做道人打扮却生得一副武僧样,wǒ men也没勇气掀了摊子与他翻脸,女友终究坚持着没有付钱。
山间算命的也不知可读过半本麻衣神相,便敢出摊为人指点迷津。下山路上沉默不语,我想了想还是应该哄哄她。是呀!她咬牙切齿。可卜卦人似乎也不怎么生气,wǒ men走后又靠树静坐,蝉声嘶力竭地唱,他扭头向着山间看,不知是气自己没挣得银子,还是怪一番吵闹搅了清修。
那天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见到“波上寒烟翠”,不是水天浩渺的湖泊山泽处,只在琅琊山一处并不大的池。盛夏的傍晚,池中粼粼的金色波光忽然不见,抬头看,黑云挤走了夕阳,暮色愈发浓。落下一场急雨,wǒ men与二三游客挤在一处飞檐小亭,猜哪一朵莲叶下躲着一条肥锦鲤。卜卦人也小跑着躲了进来,我与女友扭头,佯作没有看见,言语只谈莲间逡巡的鱼。
雨停后四散,前头忽有人叫起来:快看湖上,生了一团烟。哪里是湖,只是大一些的池塘罢了,可池水上空真的氲了雾蒙蒙的烟,雨停许久还不散。我唤女友看,她无心赏景,只偷偷与我耳语:我不给他钱,就证明他算得不准,或是根本没算过。到底还是忘不掉。
毕业后她远赴重洋,啃着香肠与黑面包拿下了工学博士。彼国有人爱建东方风情的庭院,前厅有山石细水,以及一朵朵小小的碗莲。我的家才不要这些亭台鱼莲,为赋新词强说愁似的,又做作又惹人生厌,她说。还未及见到规划中的家园,她便已移居沪上,随行的,只有一个十年老包。沪上有草头香干嫩笋鲜虾,强过德意志无数,可我总想起那个卜卦人。
与她约在外滩的一间餐厅,花骨朵在拥挤的地铁中悄然半开,至外滩,已花发似华年。开得这么快。她惊讶,如琅琊山的那个雨天初见寒烟翠。
气鼓鼓的女生在年华流逝中不见,套装下的是满腹心事。她脸上有一丝疲惫与柔软:韶光好短暂,只一朵莲花开放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