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徐潇竹
早先,边城搬来了两母子,母亲唤作皖娘,举手投足之间,总能显出娴雅与教养。没有人清楚他们的来历。有人说皖娘出身望族,只可惜家道中落,又克死丈夫,才沦落到这偏远小镇。也有人说,皖娘未婚先孕,遭家族嫌弃,被除名。总之,大家对新来的邻居抱有极大的好奇。这对母子也着实特殊,这朴素之家,也确有秘密。
他自小便随着母亲东奔西走,但无论怎么搬家,有一样家具是不会变的,那就是他们家的饭桌。那桌子上好黄花梨做成,不高,桌腿粗细不一,有些摇晃,细看,原来长短也不同,吃饭还得在桌角垫本书呢。许是日子久了,桌面的漆也掉了,边缘还毛刺刺的。
他曾嫌弃过这张破桌子,可皖娘说:“扔不得,这可是祖宗的宝贝。”
“桌子腿都是瘸的,为啥不能扔?”
“桌子造的时候专门这么设计的。”皖娘蹲下身子,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看。
他佝着腰,钻到桌底,才发现四条脚腿内侧刻着字,分别是:德行,善举,长寿,富贵。
皖娘指着字说道:“这就好比是一个人,德行是撑起一个人的支柱;善举让wǒ men更好地与人相处;长寿的人才能更好地享受生活;而至于富贵,你如果一无所有,就不能实现你的理想和抱负。”
“以前家族鼎盛的时候,听说每个男子成人礼时都要双膝跪地,来瞻观这几个字,旨在让他们聆听祖先的教诲。可惜后来它被放在杂物间里了。他们都以为是张破桌子,分家时才让我占了这个便宜。”皖娘笑了,笑得有些狡黠和得意。他那时还不大,只记得这是个便宜,不能扔。
他们家过生日有规矩,不吃长寿面,吃的是四种不同馅的饺子。
饺子皮是皖娘亲自擀的,又薄又透,她拿一根竹签一挑内馅,沾点水,手腕一翻一个荷叶边的胖饺子便出炉了。若是心情好,再用小刀一划,一只小白兔便活灵活现。
锅里先放块猪油,等油烧热之后,沿着锅边将饺子溜下去,每当听见油锅里的“噼啪”声响起时,他的馋虫便被勾了上来,待饺子煎得金黄焦脆时,皖娘手腕一抖,撒下一把芝麻,再手脚麻利地打个蘸碟,那真正儿的飘香十里。
哪怕再馋,他还是慢条斯理地端着吃相。太粗鲁,皖娘会用筷子打他手背,这月都要吃素了。
“知道吗?虽然没多少人守族规了,可这饺子还是按照族规做的。”皖娘盯着饺子突然开口道,“你娘最喜欢的还是这两种馅。”他放下了筷子静静地听着。
“首先是这羊肉甜椒苦瓜馅,人生有乐就有苦,祸福总是相依的,面对大起要矜持,面对大落要淡定。方能成为人上人。据说这是先祖落榜后吃饭时悟到的。我以前最讨厌吃它,味道一点也不好。”他有些不解。“但吃的苦多了,便也习惯了。”
“其次就是这莲藕肉馅,不知是第几辈曾祖先了,那时正逢战乱,家族鼓励子弟上战场保家卫国,就创了这种饺子。藕断丝连,打断骨头连着筋,家族想告诉他们,无论你做了什么都和家族挂钩,绝不能做有辱家族名誉的事,比如当逃兵,但如果你无愧于自己的良心,无论你做了什么事,家族都是你最温暖的港湾。”
皖娘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记住!即使家族支离破碎,族规被毁,这也要扎根于心,心头的那张桌子也不能塌”……
后来,皖娘不在了,桌子也不在了。
再后来,他长大了。
他经常去文玩市场寻寻觅觅,固执地想找回那张独特的桌子。至于饺子的味道,他尚能清晰地回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