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蔡冉升初中时已十二岁了,村子离学校只有三里地之遥,途中经过村头几棵高大的歪脖树,一道不高不矮的土坡,和一条干瘪的沟渠,上了大道拐两个弯就到了。学校坐落在较平坦的山坳的怀抱,四周树绿,花香,鸟鸣,幽静的迷人,是孩子们学习的好地方。
村子在一个土坡下,三十多户人家,或紧或稀的分散在树荫里。刚刚流行的尖顶挂瓦的屋,下面是砖,中间是泥土,在不大的村子里很是显眼,也占去了村子的三分之一。站在村头,满眼的土屋,土路,还有露着半边地皮的土丘。土的颜色多了,就会略显得荒凉了,还好远近的花草树木,点缀其中,生命无处不在。
蔡冉的村子是比较落后的,告别“煤油灯”的时代才两年,刚刚通电的村民们,心里也敞亮了许多。村里的唯一一台黑白电视机也是才买了半年,蔡冉的爹蔡明祥把它抱回家的那天,家里如同娶了媳妇,人们络绎不绝,挤得找不到落脚的地儿。每天看电视的人,爆满了屋,所以只要是不下雨的天气,就搬到院子里,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蔡明祥前几年在一个亲戚的建筑队里打工,由于能干、好学,得到赏识,很快成为专攻老师活的好手。几年的锻炼,也懂得了一些常识,摸透了建筑工地上的流程,后来就创建了自己的建筑队,在四邻八村承揽生意。现在村里有七八个青壮年跟着他干,也算是小有名气的工头了。
这两天蔡明祥闹肚子,没有盯到工地上,在家休养了两日。
“明祥大哥,今夜的《霍元甲》演到第几集了?俺昨夜没来得及看,连不上了。”村东头的蔡明田傍晚从地里干完活往家赶,碰巧遇到蔡明祥手握扫帚打扫大门口,停下脚步嚷嚷道。
“哦,是你啊!干活还蛮出力的嘛!”蔡明祥直了直身子,继续说道,“十三集了,昨夜演了三集,错过精彩的了吧。”
“也是,可惜了,等会儿俺早点过来,你给俺说说以前落下的。”蔡明田不无惋惜的摇头,抓起铁锨扔到肩上,扛着就走了。
蔡明祥打扫完,准备回家,偶尔听到不远处的胡同里传来孩子的吵闹声,他便放下扫帚,扭过身来直奔胡同口。还没走到那里,打里边窜出来一个孩子,一下子撞了个满怀,孩子随即摔倒。蔡明祥也被撞得“哎吆”一声,还没等他伸手去扶那个孩子,他就一骨碌爬起来,没事似得窜了。
蔡明祥从背后看出是后邻居家的蔡浩,与蔡冉同岁,没考上初中,在家闲着。只见他浑身的土,撒着脚丫子,摔在地上“啪啪”作响,窜一路的尘土飞扬。
蔡明祥张嘴欲喊他“摔疼了没”,声还没出,胡同口又传来急乱的脚步,夹杂着撕裂的高喊声:“等等我,跟兔子似得,等等我…”。
蔡明祥一听就知道是自己的孩子,他定了定神,大声疾呼:“窜啥?停下!”
身影晃动着住下,嘴和鼻子里不停的“呼哧、呼哧”的,也是满脸的泥水,全身的土。
“你们这是…干啥呢?打架了?”蔡明祥劈头盖脸的问了一句。
“吆,爹,是你呀!”蔡冉一打愣,“没打架啊,俺们闹着玩呢,刚才在土坡上不小心滚下来了。”
“那你们窜啥?”蔡明祥还是不放心。
“是他急着回家吃饭,早去咱家看电视,俺…就追他…”蔡冉翻着白眼小心的看了看爹,低下头,“又不小心摔了一跤。”
“哼,你们够笨的!回家吃饭。”蔡明祥没好气的回了一句。
蔡冉跟在爹的身后,一步一抖擞着裤腿上的土,拍打着也进了家门。
(二)
五月的季节,山花烂漫,空气也是格外的清新。有山围子环抱的村落,湿气要大,缭绕的白色的云,只是刹那的没来得及环绕一圈,就在山缘隐去了。黑夜来得早,但也宁静得很,几声野鸟的鸣叫,越发的深邃悠远。
然而,在这个不大的村庄,另有一番景象,热闹的犹如过年,给寂静的山坳带来看似不和谐的画面。
蔡明祥的院子里陆陆续续的坐满了人,大人们,孩子们,男人,女人,他们都很自觉,来了就没有进屋的。蔡明祥也早早的把电视机搬了出去,放到一张桌子上,插好电源,随后从屋里拿出一张带有条条彩色的透明塑料片,方方正正与电视屏幕大小,用一细绳拴住挂在屏幕前。
“明祥大哥,这是啥啊?花里胡哨的!挂它干啥?”蔡明田坐在人群里,仰着脖子问道。
“呵呵,这你不懂了吧,等会儿就知道了,这是俺早上去县城刚带回来的,城里都流行这个呢!”蔡明祥不无得意的说道。
“明祥叔,这是想让电视带彩色吧!”一个年轻点的声音传出来。
“呵呵,有明白的啊!对了,咱们变出个彩电来。”蔡明祥歪着脑袋看了一眼刚才说话的青年,“没白在城里混了几年,行啊,!呵呵…”
人群里也哄的一阵笑声。
开演了,院子里反倒安静了下来,转到经常看的频道,插播的是广告,离正式的节目还有一些时间。
“呵!挺像那么回事啊!”
“是啊!比刚才好看多了,有彩了啊!”
“呵呵…呵呵…”
“哎?这彩色怎么是一条一条的啊!”
“就是嘛,有点别扭,这一条都是黄色的,那一条都是红色的,呵呵,都变成一个样的了!”
“呵呵…呵呵…”
人群里乱了锅,七嘴八舌,都相互打趣着。
蔡明祥也不去理会他们,这的确是真的,正如他们所说的那样,习惯了,也就认同了。他一歪头,看到儿子也坐到人群里,正与蔡浩聊的热火朝天。他移步跟前,拍了下儿子的肩膀,示意他回屋学习。蔡冉不情愿的抬起屁股进了屋,随手关上了里屋的屋门。
大家对广告看的已经不耐烦了,每天的重复着,孩子都能往下接广告词了,不到开演好看的节目是不会安静的。
“该是时候了,每天这个点都开演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
“对呀,今天怎么了?都八点二十了。”
“是啊,怎么还不演?”
大家伙议论纷纷,从纷扰中挣脱出来。
“今天是星期天,不演啊!”这一声很大,从屋里扔了出来,是蔡冉的声音。响声压过了院子里的杂音,随即消停了片刻。
“哦,是吗?怪不得到现在还不演呢!”蔡明田叹息道,“俺今天打算看了,哎,又不演了,这事闹的。“
“喂!别吵了,演电影了。”蔡浩嚷了嗓子,“呵呵,是《画皮》啊!”
人们也渐渐地清静下来,屏住呼吸,聚精会神起来。蔡冉也从屋里蹦了出来,一腚坐在蔡浩旁边,蔡明祥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四周的夜黑的仿佛泼了墨汁,电视屏幕的光忽明忽暗,透不过夜的身体,向外看不到任何的轮廓。
村民们一个个随着剧情做着统一的表情,时而惊呼,时而吸气,时而目瞪口呆。大人们还算有定力,孩子们就不同了,吓得闭眼的,捂耳朵的,抓大人胳膊的。不看吧,新鲜,刺激着神经产生欲望;看吧,怪吓人的,心理崩溃到极点。
这一宿熬得,事后过去好几天,谈论起来还有的变了脸色。孩子们回家的表现也基本一致,很长时间睡不着,只有抓住大人们的手才能勉强睡去。
(三)
一个下雨傍晚,凉爽的天气,雨丝的缠绵,透着万籁俱寂。天空被洗刷的干净,湿湿的空气有股春意正浓的味道。远出的土坡上,飘着几缕缕白色的烟,是蒸腾的轻雾,环绕在村子的边缘。
蔡明祥他们几个完工回家,骑着车子从土坡上下来,速度快,路滑,蔡明祥差点摔倒。他跳下车子,看着沾满泥土的双脚,回头狠狠地看了看崎岖泥泞的出村路,又瞧了瞧天,摇着头,重又歪扭着骑上车子。
雨似乎没有停的意思,不急不慢的下着,伴着黑夜席卷了整个村子,一切安详了,大地也沉沉欲睡。
“娘,我上学去了!”孩子一句屋外的喊声,惊醒了睡梦中的蔡明祥。他揉了揉眼,天微微发亮。
“冉冉,路上小心点!”孩子的母亲站在门口,关心着,
“他今天怎么去的早啊?”蔡明祥冲着老婆问道。
“哦,醒了!”他老婆边说边走过来,“啥早啊!阴天呢,雨还下呢!”
“是嘛,俺也该起了,活还有不少呢,昨天都嘱咐好他们了,今天早点过去。”蔡明祥随即起身,他猛地一抬头,提高了声音,“天还下雨啊!哎吆,下了一整夜,看来今天的活又泡汤了。”
“又有啥法子呢?都让这雨给闹的!”老婆附和着。
蔡明祥家的早饭几乎每天吃得早,因为给孩子做饭时多做了,盖在锅里,凉不了。再者,他是工头,心里装着事,早起习惯了。
“爹!娘!”听着是蔡冉的声音,带有急促。
他们忙奔到门口,看见孩子满身的泥,脸上淌着雨水,头发拧成一簇簇的,手里攥着一只鞋和破了的伞。
“呵!这么狼狈啊!怎么了?”蔡明祥经常与儿子打趣惯了,张嘴喊道。
“去,别说了,看不到孩子快哭了吗?!”老婆白他一眼。
“俺走到土坡一半的时候,滑了下来,幸好没摔倒。等俺再上的时候,滑倒了,接着滚进沟里了。”蔡冉撅着嘴,比划着。
“伤了没?先别说了,脱下来,洗洗,擦一下。”母亲心疼。
“没,就是有点疼,也没啥,可是上学晚点了。”蔡冉沮丧着,边扔掉伞和鞋子,接过父亲面包递过来的毛巾。
“这样,等你换好了衣服,穿上雨鞋吧,送送你,晚一点不碍事,好好向老师说说。”蔡明祥安慰道。
“嗯!”儿子使劲的点着头。
蔡明祥在送儿子回来的路上,艰难的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地里的庄稼还有一个月就要收获了,这样的鬼天气,这样的路,能顺利的忙完地里的活吗?
他站在村头的土坡前,注视着,心里好像想到了啥,用手撩了撩雨衣的一角,转身大步回了村。蔡明祥没有回家,而是直奔老支书家,去告诉他一个决定,一个关乎未来的大事。
(四)
阳光明媚的一天,全村人召集在一起,商量关于修路的大事。
蔡明祥他们也来了,他为了这次动员大会,给工地放了一天假,想好好的说一说,说服大家,给全村老少一个出路。
老支书站在村头的大树下,轻轻地咳嗽了下,扯开了嗓子:“大伙安静了,安静了。”他环顾一下四周,“今天让大家来,主要是商量修路的事情。你们看…”
老支书用手一指他背后的土坡,土路。
“这个土坡一直堵着咱们村,进村难,出村难,上地难,拉庄稼难,遇到坏天气更难。谁家不在这摔过跟头?谁家的庄稼工具不在这摔坏过?”老支书顿了顿,抬高了声音。
“以前啊,咱们村也寻思过,也是动力不足,就没能搞成。现在,咱们再搞它一次,是彻底的一次,动真格的了,大家伙同意不?”
“同意!”
“没问题!”
“就是啊,早该这样了!”
“怎么个修法啊?老支书你说说,咱们支持!”
村民们斗志十足,士气满满。
“这样啊,咱们村委前几天碰了一下头,又有明祥的意见,有了初步的打算。现在啊,先让明祥说两句,他的脑子灵活,有着点子呢!呵呵…”老支书边说边指了指蔡明祥,打趣道。
蔡明祥向前迈了几步,先是嘿嘿的笑了几下,说道:“俺能有啥好点子,老支书还挺会夸人呢!呵呵!不过啊,这也是让这下雨后的泥土路给逼的,该想法子了,不为别的,就为咱以后的子孙后代有个好的出路。”
“好!说得好!”
“对,太振奋人心了!”
蔡明祥摆摆手,继续说:“俺已经和老支书说好了,俺这次捐钱五百,支持修路。因为咱现在还没那实力修沥青路,只能把土路修好了。”
“好!”
“好!”
大伙鼓掌。
“俺也捐助。”蔡明德大声说道,“修路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俺们家也沾光的!”
“俺捐一百,支持明祥哥。”蔡明田站出来。
“好,俺也捐…”
又是一阵的吵吵。老支书走过来,示意大家停下。
“好样的,只要大家同意修路,咱们一起扛。每家每户的捐款数,等会儿记一下,先别急啊,俺先给大家伙说说怎么个修法。”老支书看了看。
“咱们每家出一个劳力,义务工啊,这钱用来雇佣机械和买石料。咱们把这个土坡除掉,这土填平村里的坑洼处,在那干瘪的沟渠上建个小桥,与大道连接起来,砸结实了就中。”
“行,这样也好!”
“好的,这样都方便了!”
蔡明祥看着人们热情高涨,心里也感到高兴,虽然自己多捐出了一部分,但带动了大家伙,算是为村里做了件好事,也有点美滋滋的味道。
修路的事情有条不絮的进展着,在庄稼还没有成熟的空当,人们积极地参与进来,展开了一场大战。
(五)
蔡冉高中毕业了,他没能考出好的成绩,上了农业专科,但也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
他的父亲这几年为村里办了不少的事,赢得了人缘,也已是村长了。村里添了两台电视机,但都是黑白色的。人口总数比前几年多了,新盖的院子也多了,村子向外扩了许多,整个的面貌改善的不少。
变化的是村庄,不变的依然是土路。村头的大树又高了些许,迎来送往了不少的路人。老支书临退下来的时候,深情的对蔡明祥说过,愿未了的心愿在他这一代人实现,寄予很高的希望。
蔡明祥知道担子很重,这几年是老支书在背后帮了很大的忙,给他争取到一个党员的名额,今年就正式是党员了,对自己的要求就会更加的严格。空缺一年的村支书位子,也在今年由村民们选举产生,大家伙都对他充满信心,因此,他也不会让大伙失望的。
蔡明祥的建筑队由蔡明德guǎn lǐ着,他腾出时间来guǎn lǐ村务,也带领几个青壮年出去参观过,考察过,学习过,见识了不少的学问。现在正有一个伟大的壮举慢慢酝酿着,这也许就是他这几天寝食不安、心情激动的原因。
蔡明祥瞅了个机会,带着村委的人员,去造访了老支书,去向他请教。蔡明祥详详细细的叙说了他的计划。在三年内,把远远地光秃秃的山坡变绿;在较平坦的土坡上开垦出大片的土地,种植药材、果树;修两条沟渠,便于浇地、排水;整理村里的脏、乱、差;再在出村的大道两边种植树木,护土、置荫……老支书频频点头,翘起的大拇指始终没有放下。
村子里如火如荼的忙碌着,一天天,一年年,犹如蚕食运动。荒山,土坡,耕田,村貌,都慢慢的变绿,变多,变得干净、美观。小青年变成了青壮年,中年的慢慢的成为了爷爷奶奶,土屋几乎不见了踪影,一切都在改变,变得虚幻,变得真实。
蔡冉毕业的那年,父亲在带着大伙去山坡的果园打药时,由于几年的风湿性关节炎,腿脚不灵便,滚下山破,摔死了。村民们连续多日沉浸在悲痛中,为失去好支书而惋惜,为失去好父亲而难过。大伙建议把他安葬在比较高的山坡上,视野开阔,看着他的成果,瞅着他热爱的村庄。
就在当年,蔡冉也做了一个决定,放弃在县城的机会,依然选择回到村里,重操父亲的旧业,担当父亲的责任,完成父亲未了的心愿。
蔡冉在学校是个预备党员,一年后转成了正式的党员,也利用在学校所学知识,请教学校教授,引进适合自己村子的新品种,新作物,科学种田,科学致富。
又是三年过去,蔡冉现在是村里的支书助理,他这一代人的思维敏捷,头脑灵活,有闯劲,有智慧。
村里又有了两个建筑队,生意揽到了百十里地以外;还有几个养猪专业户,养鸡专业户;两个果园建起来;两个药材基地扩起来。来往的车辆多起来,名声也响起来。
蔡冉还有一个很痛的伤疤,就是沥青马路没有修起来,这也是父亲的一个心结,他必须尽快完成,好让父亲安息。
蔡冉把自己的想法跟支书及村委的其他人一说,支书他们一致同意,并商讨计划,再有时间向村民们通报一下,征求好的意见和建议,着手准备实行。
蔡冉回家跟母亲说起,母亲也同意他的做法,年轻人有自己的主意,相信自己的儿子。蔡冉看到母亲非常支持,就依然拿出一万元来赞助修路。很快,村里收到了每户每人的捐款,再加上乡里的支持,真真正正的把柏油马路修了起来。
村路通车的那天,鞭炮齐鸣,鼓锣喧天,全村人庆祝的热烈,笑,徜徉在每个人的脸上。
傍晚,蔡冉来到父亲的坟前,诉说着今天的一切,还了父亲未了的心愿。放眼望去,美丽富饶的家乡正走上光明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