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冯秀琨
顶着十月的骄阳,我又回到我生活了15年的娘家老屋。
这是一个以祠堂式的建筑为主体的村庄,坐落在南流江畔。村前,一条小溪自左向右缓缓流过,溪水很清,我用手拨弄着溪水,溪水荡起浪花,也溅起了我的思绪。
老屋并不是村的正名,这是改革开放后,先富起来的乡亲,另选宅基建起了钢混楼,便把原来的旧居叫老屋。老屋的“老”,也名副其实,它已有 200 多年的历史了。据说,wǒ men的祖宗十太公,祖籍在江宁山区,他在任白州刺史时,看中了这里的灵气,便在此置地建房,于是,就有了wǒ men这老祖屋。
我用亲切的目光,轻抚着我曾经熟悉的一切。老屋的门楼偏左开,青砖柱、泥砖墙、瓦盖屋面,两扇对开的大门已弃旧换新,门楼的右侧是临溪而建、稍有弯曲度的围墙。墙内是一个庭院,院子两侧建有矮房,紧接院子的是三厅,然后,拾级而上分别是二厅、上厅 , 厅与厅之间隔着一个天井,每上一个厅,高一个台阶。厅堂原来所用的木材,全是又大又长的原木。由于年久腐化,有的已不堪重负,近年才集资修整。现在,取以代之为钢筋水泥仿古的横梁竖柱,厅柱用码赛克沾贴,上厅的“永兴堂” 牌匾,采用现代的装饰技术,古朴中点缀出现代的新意。
二厅的两侧墙上,分别记录着修缮老屋时全村捐款人的名字,右侧是在外工作的,左侧是在村务农的。令人欣喜的是,右侧的人数居然比左侧多,而且,多数是通过读书谋取出路的。在这些人当中,女儿几乎占了半数,这足以让我引以为荣了。wǒ men的先辈,不仅重德兴儒,而且提倡男女平等。因此,老屋的女儿特别的贵气。贵在wǒ men被视同男儿一样珍爱,女儿能够与兄弟们一起读书。以前,父母可以为了供女儿读书而卖地;现在,父母可以为了女儿的求学而贷款。贵在wǒ men的婚姻自主,女儿不是泼出去的水。女儿的一生荣辱,都会牵动着娘家的心。wǒ men的夫婿,不会在婚娶时,被彩礼逼得进退两难;wǒ men的小外甥,还可以带回老屋,在娘家人的呵护下茁壮成长。女儿们对老屋,自然而然地有了一种血浓于水的情感上的依恋。
厅堂间的天井两侧,均开有侧门,连通老屋的住所。 同样是青一色的青砖与坭砖混建的瓦房,屋连着屋,檐接着檐,即使是在下雨天,人从上屋走下屋、村头串村尾,也不用担心被雨淋湿。这是我童年的乐园,也是启蒙我人生的第一课堂。在我小时候,农家没有电视,每当夜幕降临,人们便聚集在厅堂、门楼、 溪边乘凉、聊天。在这里,我了解了许多我原先不知道的东西。在那个只讲阶级斗争的年代里,人们淡漠了知识,学生不知求学,这让wǒ men那些得益于知识的前辈们看在眼里。他们每次回家,都会设法把孩子们吸引到这里来,让wǒ men谈学习、比成绩,给wǒ men讲述知识的重要,鼓励wǒ men努力学习,使wǒ men不至虚度时光,为wǒ men村在全国恢复高考后,考学的又一次飞跃打下了基础。
在我的记亿中,老屋的每一个日子,都浸渍在时代的风雨中。记得有一天,城里回了好多亲人,二厅、二厅、门楼旁的矮房、书房都放满了行李,但见人们个个愁眉苦脸。在他们相互问候、叹气中,我感觉到他们并不快乐。而不谙世事的wǒ men,却从此找到了更有趣的游戏场所。每当大人们出工了,wǒ men便钻进安置在厅堂的床底下、被窝 、柴堆里,尽情地玩耍,直到在一片恼骂声中一呼而散。后来,这些伯伯、叔叔、婶婶、哥哥、姐姐们都回城去了。我也从浑浑中成长、懂事了,从大人们的反复叨念和嗟叹中,我才读懂了他们的不幸。
当年的老屋人,能在白色恐怖下,集体掩护搞共产党的叔爷冯培荣及其家人,从国民党军队的围村剿捕中脱险,却在叔爷被下放回村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揪斗、受人欺凌,直至被人用大烟筒打了伤腿,最后,在忧郁压抑中,不幸中风而逝。老屋,您能为落难的儿女们提供遮阳避雨的屋檐,却不能庇护他们免遭xīn líng和肉体的摧残。这是何等的悲哀!老屋的无奈,不正是中国在那个年代的写照吗?
沿着老屋前的小溪,向右走一百米,有一棵繁茂挺拔的大榕树,树冠很大,庇荫几百平方米,一条条虬须从高高的树枝上垂下,有的植入泥土中;有的吊在半空中,随风飘着。它象是一位时间老人,见证着老屋的兴衰。
树旁,有一幢砖木结构的二层楼,原是村里的私塾,人们习惯叫它做“书房”。它是老屋的一部分。走进书房,只见墙上的石灰面已脱落,留下一片斑驳。门窗和楼上的木板已被岁月腐蚀得千疮百孔。走在摇摇欲坠的木板梯上,木板发出吱吱的响,仿佛在向我诉说着书房过去的荣耀和被冷落后的苍凉。那时,书房的资金是由村里按田亩集资的。不论贫富,只要是蓝塘村 ( 老屋的正名 ) 的孩子,都可以免费上学。读完私塾,能继续升学的,村里负责支持其完成所有学业。
老屋的助学之举,还不仅如此。对那些前来求助、学业拔尖又孤苦贫寒的乡邻子弟,村里或集体或个人捐资,供其完成学业。现在广州医学院著名的眼科专家冯宗榴,就是其中的受益者。这种助学义举,至今还让老人们津津乐道。
书香溢满老屋的每一个角落,儿女自然知书达礼,出类拔萃。特别是建国前后老屋的年轻人,他们吸吮了知识的甘露,开阔了视野,高尚了情操。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都为年轻的共和国奉献了青春热血。早有博白早期的共产党员、我的叔爷冯培澜 (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 、培荣,参加过抗日战争长沙第二次会战的黄浦军校学员、县多届政协委员冯宗恺,在广东参加革命的冯贤英。后有保家卫国、英勇善战的志愿军将士冯宗源、宗建、培松、培林、培花、培果、贤敏等 。战争结束,他们都奇迹般地如数回到老屋,给老屋带来荣耀,给长辈带回孝心。此后,他们又活跃在全国的各条战线上,为祖国的安宁、国家的建设建功立业。他们是老屋的骄傲,更是wǒ men崇尚的楷模。
走出书房,一直跟在我后面的少年充满好奇地问:“姑姑,您看这些旧房干嘛?”我反问他们:“你们知道老屋的历史吗?”少年摇头笑笑。老屋的小字辈啊,你们现在还不能领悟老屋所蕴涵的魅力,当然不会理解飘泊在外的老辈对老屋是怎样的一种情结。正如海外游子对祖国母亲满怀深情一样,这可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啊!绿叶亦抛不开对根的依恋,何况人呢?也正是根的这种凝聚力,曾经激励了多少代人,为国为家,也为自己,自强不息,奋斗不止。但愿老屋的儒学之风、正义之气,能淳朴你们的品质,增长你们的学识,升华你们的灵魂,开拓出比前人更辉煌的未来。
在车子启动的那一刻,我又一次回望老屋。老屋与周围的新房相比,犹如一位古稀的老人,安祥地坐在那里,默默地为我送行。
啊,老屋! 我生命中的第一个驿站。作为您的女儿,不管我今生飘泊在何方,您都是我永远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