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鼓声
深夜,许知章正睡得安稳,突然间,他听到前面衙门里响起一阵擂鼓声。牛皮大鼓被敲得山响,分明是有人鸣冤!许知章匆匆起身,官袍都顾不上穿,直接来到县衙。
早有值守的衙役擒住击鼓人,许知章令人掌起烛火,定睛一看,大吃一惊。
只见那击鼓人体形硕大,脸肿得透亮,五官完全挤到一起,极为恐怖。见到县太爷,那击鼓人突然用力甩开衙役,几步跪倒在许知章跟前:“许大人,请救救wǒ men小汤村,wǒ men村的孩子都快要死绝了!”
没等许知章详问,只见那击鼓人突然仰面朝天倒在地上,一声爆响之后,面颊开裂,血水飞溅,顿时气绝身亡。别说衙役,就连走南闯北的许知章也吓得后退几步。他马上命人连夜去找仵作,并通知师爷过来。
县衙里灯火通明,许知章看到衙门口大门紧闭,脑子里涌出许多疑惑。这鸣鼓人是如何进到衙门的?他是谁?得了什么病?小汤村又在哪儿?
师爷白先文和仵作很快赶到。仵作简单查验过尸身之后,微微皱眉: “许大人,死者应该是得了某种怪病。身体鼓胀透明,皮肤薄如纸片,稍加碰触,血水横流。我做仵作二十年,还从未见过。”
许知章坐在一边,将死者的话对师爷重述了一遍。
师爷沉思片刻,说:“他说小汤村的孩子快死绝了,莫非都得了这种怪病?”
师爷拿来青县地理分布图,查遍各地,却无小汤村的记录。许知章感到奇怪,这小汤村莫非隐匿在深山之中,与外界并无来往?
“今天晚上,务必查清小汤村的方位。明天一早,我倒要去看看,为什么村子里的孩子快死绝了!”许知章对师爷说。
“大人,我劝您还是不要去。那是个荒蛮之地,您千金贵体,万一有个闪失……”师爷说不下去了。
许知章有些愠怒: “我既是此地父母官,怎能置百姓死活于不顾?”
想不到,师爷突然“扑通”一声跪下,竞抱住了许知章的大腿。许知章大惊,师爷跟随他多年,两人情同兄弟,他这是做什么?正要发问,许知章突然感到腿部一阵剧痛。
睁开眼,他见自己不知何时滚到了床下。床上,夫人正惊愕地看着他。原来是南柯一梦!许知章重新上床,却再也无法入睡。
灭绝之地
清早,许知章还没吃早饭,师爷匆匆赶了过来。见他面色有异,许知章便问发生了什么事。
师爷说他昨晚做了个怪梦,然后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的梦,竟然跟许知章的一模一样!
许知章放下茶杯,良久才说,这是冤魂击鼓啊,民间定有难申冤情!说罢,叫人备马,就要去寻访小汤村。师爷阻拦,说不如自己先去探探路,大人再去也不迟。 许知章却道: “冤魂半夜入梦,我不去,也是寝食难安!”
吃过早饭,师爷从当地人口中打听到,小汤村原在青县的槐岭一带,可七年前发洪水,小汤村地势低矮,整村搬迁。这一搬,就搬进了土地颇为肥沃的大山深处。平时极少与人往来,偶尔有串货郎进出山里,带出些消息。
带了两个衙役,许知章打马扬鞭,直到黄昏时分,终于来到了小汤村所在的山脚下。
许知章将马缰绳扔给随行衙役,和师爷一起登到高处向下望去。只见山洼里果然有个小村落,隐约可见几点灯光微微闪烁。无疑,这就是小汤村。
两个衙役举着火把头前引路,又走了约摸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小汤村的村口。许知章抹了把额头的热汗,看到村口竖着村碑,村碑之上却挂着一幅牛皮图。衙役将火把凑近些,许知章看到上面画着面目狰狞的符咒,是镇鬼图!
师爷也凑过来看看,又望望四周说: “许大人,不如我带衙役先进村,你稍后再进。nǐ kàn这村子,群山环抱,就像在密不透风的瓮中。风调雨顺倒还罢,一有瘟疫,风都吹不散,只会聚集到这村子里。”许知章却没有丝毫犹豫,说,“不,wǒ men一起去。”
师爷欲言又止。他跟随许知章多年,早知他的脾气秉性,再劝也是无益。
当下,师爷令衙役赶紧去找村子里的地保,说县令来了,让他们速找几个人来引路。
没过多久,十几个村民举着火把出来。五十多岁的地保见县令亲自来查访,领着村民齐刷刷跪在地,有人已经放声痛哭: “许大人,求您救救wǒ men的村子吧!”
许知章亲手扶起地保,问这村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地保抹抹眼泪,说七年前他们因洪水暴发搬到这山里,可安稳不到两年,村子里的孩子便开始生怪病。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也全身肿胀,就像被气吹的,不久便会爆裂而死。
“死的,都是婴儿?”许知章问。
“大部分都是。这几年,已经死了二十多个孩子。每到秋天,一定会有孩子染病,一旦得病,根本无法医治,再这样下去,wǒ men这小汤村就要断根了。”地保满面愁云。
“成人,有发病的吗?”许知章问。 “有,前阵子有个叫大壮的。三个孩子都死了,他也死了。”地保抹着眼泪说。
许知章捻着胡须,微微点头。现在看来,那冤魂,定是大壮。地保前面引路,许知章刚走出几步,就见一个村民哭着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大老爷,大老爷,我家的小儿子又死了……”
婴骨谜踪
整整一夜,许知章脑子里不停闪现着婴儿尸身淌血的情景,根本无法入睡。这样的怪病,他听都没听过。他推断,这应该不是瘟疫。瘟疫向来偏喜老人和孩子,可这里死亡的大都是孩子,老人却没有一个染病。
许知章问过地保,既然这怪病延续了七年,为何不向外界求助?
地保说怪病发作第二年,曾有两个男丁结伴向外界求援,可有去无回,后来在山洞中发现他们被猛兽掏了心;第三年,又派出三个人,又是同样的下场。后来,就再没人敢出去了。可奇怪的是,他们在山里,从没遇到过猛兽。后来,就有人说小汤村遭了诅咒。
一夜翻来覆去,天刚蒙蒙亮,许知章就起床。师爷早收拾停当,见县令出门,忙跟了出去。许知章想到处走走,看看这大山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山里空气清新,许知章登到高处,两目微眯。这真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如果不是怪病频发,很适宜山民休养生息。
这时,师爷在不远处的半山腰蹲下身子,似乎在察看什么。许知章走过去,师爷说: “这儿应该是婴坟。”
的确,一片颇为平整的地带被一圈低矮沙棘树围了起来。里面一个又一个的小土丘。许知章在土丘间行走了一会儿,看到地势低洼的地方露出片片陶器。似乎曾被掩埋过,却又被雨水冲刷了出来。许知章拿起一片陶,向下挖了挖,半个空陶罐露了出来。盯着空陶罐,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昨晚许知章曾亲眼目睹,当地人把死婴放入陶罐,在家搁放七天,再下葬。可,这只陶罐为什么是空的?
师爷站起身,想再到别处看看,许知章却摆摆手。只见他拿出一块大陶片,突然朝着一个小坟丘挖下去。师爷颜色大变,问大人这是做什么?倘被村民看到,恐怕会引起大乱。搅到尸骨,在任何地方都是大忌。
许知章却像没听到,很快就挖开了松软的泥土,一只土陶罐露出了出来。上面用泥封着,许知章用力揭开了泥盖子。陶罐里,空空如也。
两人都惊呆了。
许知章接下来又连续挖开了三座小土丘,每个陶罐都是空的。
婴儿的骸骨失踪了。
地保带着村民过来,看到婴坟被挖得七零八落,本来是一脸怨怒,可当看到空空的陶罐,也大惊失色。婴儿死后明明放入了罐中,怎么会被偷走?这荒山野岭,谁又会来偷婴骨呢?当下,许知章令衙役将婴骨坟全部挖开。令人无比惊异的是,婴骨全部失踪。
村民们面面相觑,女人们已经嘤嘤哭成了一片。孩子夭亡本来已经令人悲伤,想不到现在连骸骨都不见了。每年哭坟,哭的竟然是一把黄土?
深山毒脸
一连三日,许知章马不停蹄,将小汤村的四周看了个遍。只是,村子十分封闭,几乎跟外界没有任何联络,谁又知道这儿有婴骨?
为了弄清小汤村怪病之谜,许知章每天带着衙役师爷查看山前山后,范围越来越大。
这天,一行人走出十几里山路,一个衙役突然停住脚,怪声怪调地喊说:“大人,那儿,那儿有一片脸!”
师爷呵斥:“胡说!什么地方能有脸?”
许知章撩衣快步走过去。站在一块突出的大青石上,他探头向下一望,不禁大吃一惊。山腰处颇为隐蔽的一片坡地,果然有一张张“脸”。那些“脸”在风中摇晃,嘴巴还似一开一合。
“毒脸花。”师爷看罢,似乎倒吸了口冷气。
“有什么来历?”许知章问。一个衙役就要下去采摘,却被师爷连声喝住。
他转过头对许知章说: “大人,我在书上看到过,此花名为‘毒脸’,产自西域,其花粉汁液剧毒无比,稍加碰触人便会全身溃烂而死。”
许知章若有所思,看看花,又看看下面的村庄,脑子里陡然冒出一个念头。莫不是风将这些花粉带下了山?“这种花,一年开几次?”许知章问。
“据史书记载,一年只有秋季开放。”师爷答。
许知章仰脸看天,连连点头。现在正是秋季,而婴孩也多在秋季犯病。看来,毒脸花很可能就是引起小汤村怪病的根源!只是,为什么只有孩童感染呢?当下,许知章并不多想,差衙役先回小汤村,带多多的菜油来,将这毒脸花悉数烧掉。他则和师爷再到别处查访,看是否还有毒脸花寄生之所。
一路上,许知章向师爷详细询问毒脸花。师爷补充说,毒脸花在西域也很罕见,多为巫毒邪术所用。但凡害人,下蛊,只须取用一瓣沾于皮肤,此人就再无药可治。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传到了中原来?
令许知章稍稍安心的是,他们又走了一个时辰,再未发现毒脸花。
两人正要回返,一个衙役气喘吁吁地赶了来。“大人,毒脸花都烧掉了。下面,下面发现了一个密道。”衙役喘着粗气说。
许知章和师爷对视两眼,急步返回。山坡上的毒脸花被悉数烧尽,黑色茎干还冒着缕缕黑烟,但就在茎干聚集处,竟然现出一个洞口。
当下,许知章马上用袍袖捂住口鼻,带着师爷走了过去。师爷说,此花一旦焚烧,就再无毒效,他们尽可以沿洞前行。
秘道并不宽,仅可容两人并排前行。虽然洞里幽深曲折,但干燥平坦,倒也很好行走。越往前走,许知章越是深感诧异,这毒脸花之所以种在此地,原来不只是为了害人,还有掩盖行踪的目的?
半个时辰之后,地道到了头。可是,当他们钻出洞口,却发现已经到了重山的另一侧。一座看上去规模不大的道观出现在山脚下,四周还建着几所深宅大院。许知章扭头看看师爷,问他有什么看法?师爷沉思片刻,说: “不如先去道观歇歇脚。”
道观名为“莲花观”,莲一道长仙风道骨,已是110岁高龄,平时几乎从不见客。但县令前来拜访,他也不得不屈尊前来迎接。
进到道观,许知章四下打量,看到观中有塔,差不多十几米高。莲一道长说塔中供的神位低,所以没有建高塔。
许知章一愣,说想到塔中看看,道长却连忙说这塔每年祭拜天地时才开启一次,平时都是封着的。
当晚,许知章就歇在了莲花观,和道长品茗清谈,倒也其乐融融。直到凌晨时分,两人都累了,许知章这才打着哈欠回房休息。
这时,师爷推门进来,附在许知章耳边耳语了几句,许知章颜色大变,拳头越攥越紧。他一字一顿地对师爷说: “马上悄悄下山,去调集所有兵马来!”
天亮之后,许知章不动声色,和莲一道长一起观赏道观四周景致,绿树遍野,红花盛开,灰鸟啁啾,两人谈兴正浓,却见一队兵马沿着山路迅速前行,眨眼间将整个道观围了个水泄不通。莲一道长变了脸色,问许知章: “大人意欲何为?”
许知章冷笑:“你这个妖道,用毒脸花粉残杀婴童,又将他们的尸骨带回道观,用以养鬼借寿。你这110岁,有多少岁是借来的?”
莲一道长的脸由白变青,由青变紫,他盯着许知章看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低低的声音说: “你有什么资格来责问我?你,你……”没等老道说完,师爷突然冲了上来,上前就要扭住老道的胳膊。
可是,由于师爷腿脚太快,一时收脚不住,莲一道长身子摇晃了几下,突然顺着悬崖滚落下去。
许知章愣愣地看着师爷,师爷抹一把额头冷汗,连叫: “这妖道罪有应得,罪有应得!”
道观塔中,一共查到25具婴童尸骨,全被坛封着,外面贴有符咒。这正是养小鬼借寿之用。可是,一个道人如何用得了这么多小鬼?许知章将目光投向了四周的深宅大院。
婴骨坛被取出,撕去上面的符咒,送回小汤村安葬。可令人惊异的是,道观四周居住的九旬以上富商巨贾,却陆续身亡。许知章很快就查明,他们的寿,也是莲一道长帮着借的。洪水冲垮小汤村,村民迁至深山之后,就被莲一道长看中。他种下毒脸花,挖出秘道,通过秘道去收集婴骨。毒脸花秋季开花,而秋风偏北恰好吹向小汤村,花粉将毒带入村边泉水,再流散到村中每户人家。毒脸花的确是莲一道长从西域带回,并且经过改良,其毒不足以对成人构成威胁,于是便成了戕害婴童的罪魁祸首。婴童被毒杀,怨气集结,无法投胎,便被养成了小鬼。
至于冤魂大壮,实属守护三个病孩之后意外感染。而小汤村几个壮男,均被道士所害,却伪装成野兽袭击。以此方式养鬼,莲一道长每年都可获利白银万两。
一把火烧掉道观,许知章带人打马回城。
叫衙役回去休息,许知章只留下了师爷。将房门紧锁,许知章面露怒容,他对师爷厉声喝道:“还不跪下?!”
师爷垂下头,小心地跪到了许知章的面前。师爷比许知章小两岁,其实是许知章从街上捡回的。许知章十岁那年上街游玩,偶遇奄奄一息的病童。他虽然年少,心地却极良善,马上令仆人将病童抬回家,哀求父亲面包悉心调养,救了病童一命。病童天资聪颖,病愈之后就做了许知章的仆人。许知章却让他伴自己读书,从心底把他当成了自家的兄弟。
“为什么要把那道长推下悬崖?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还有,你怎么一看到道观中的塔就知道里面有婴骨?又从哪儿知道的养鬼借寿?”许知章余怒未消,连珠炮般发问。
师爷两眼含泪:“奴才只是,只是恨那道长。恨他杀死那么多无辜孩童,所以才一怒之下将他推了下去。”
许知章摇头,“不,不要再骗我了!他要告诉我什么事?你是想拦住他的话!”
此刻的许知章已经暴怒,两眼圆睁,瞪视着师爷。师爷低下头,以头触地,匍匐半晌才抬起泪眼:“少爷,你,你可记得24岁那年生了天花?我偶然看到一本《道家秘术》,又亲自到山上寻访道人拜求延寿良方……”
一听这话,许知章如五雷轰顶一般,身子猛地一震。难道,难道……他不敢再想下去。
师爷天分极高,却不喜欢读八股文章,只爱那些野史文字,看了不少“邪书”“野书”,装了一肚子乡野数术。许知章缓缓站起身,他凑到师爷跟前,一字一顿地问:“我病得快死了,你替我借了寿?”
师爷只是叩头,不敢回一个字。许知章一把抓住师爷的衣服,问坛子在哪儿?在哪儿?师爷爬到墙边,打开夹壁,从里面拖出一个木箱,木箱暗层中放着一个坛子。上面贴着暗黄色符咒,与道观中所发现的并无异样!许知章心痛如割,问婴童是谁家孩子?师爷已经是泪流满面:“少爷,少爷可曾记得我有个幼子?”
许知章惊呆了。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生天花那年,师爷刚出生的幼子夭亡,却不知竟是为自己而死。当下,他暴怒地冲向坛子,用力去揭封条。师爷从身后抱住他,却被许知章一把推开。“你,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为了延我之寿,竟然让自己的亲生子尸骨难安!”许知章吼叫着,一把撕开封条。
“我那幼子,他,他先天残疾,大夫说,活不久的,活不久的!”师爷说着,泣不成声。
许知章急怒攻心,身子一软,口吐鲜血,瘫倒在地。
师爷的幼子入土为安,许知章却已经命若游丝。不过,躺在床上的他,看上去面色安详。师爷自始至终守候在他的身边,不住地垂泪。
午夜时分,许知章感觉魂魄悠悠而起,正要离身,却见几十个小童围拢过来,朝他拜了又拜。那些小童都是粉嫩的身子,手拉着手护在他的四周,守护了整整一夜。
天亮之后,许知章从鬼门关闯了过来。经过细心调养,渐渐复原。自此,许知章不敢怠慢,越发体恤百姓,一心向善。最终,在师爷辅助下,他官拜宰相,活到了9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