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村子里,村子东距京杭运河十里地。再往东,运河的那一边是山东省,沿河岸往南行不远,是临清市,一个曾经很繁荣阜盛的大市镇。那是我小时候,临清是wǒ men心目中的大城市,除了北京和天津卫,天底下可能再没有能比得上他的。而北京、天津卫又遥远如在天边,wǒ men的世界就只有临清了。
在田地里干活,晴空朗朗,放眼望去,视野开阔。这时大人就说:看那,那是临清塔。顺着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隐隐地看见一侧塔影,似乎是在水中映着,风一吹,还随波晃来晃去。塔就在临清市郊,高有十八层。若是赶上大人有兴致,还可以听到关于塔的种种传说和奇闻。
然而运河水日渐枯竭,货轮搁浅,航运中断,临清的繁华成了昔日一梦。兼而它又在运河的那一边,wǒ men在运河这一边,管辖wǒ men的是邢台市,是河北省,于是我终于一次临清都没去过。
但这也算不上什么遗憾事,因为wǒ men又有了新的向往之地:邢台。
那时候村里人喝酒,最爱喝的是两个牌子的酒,一个是故城大曲,一个就是邢台老窖。当有了黑白电视,看着雪花飘舞的屏幕上播酒广告,村里人就说:邢台老窖啥时候上过电视啊,咱还不是都喝它!村里人充满夜郎似的自大。而我有比他们更骄傲的理由,因为我爹在邢台钢铁厂上班,我去过邢台!
那是一个像做梦一般的经历,整个过程都弥漫着云雾。我现在能记起的,是生活区水汽蒸腾的锅炉房前,男职工们哗哗哗地拧水龙头拿铁皮暖壶接开水;职工宿舍的墙壁上涂着整齐干净的绿漆,我爹所在的宿舍有两张床,而隔壁就是厕所,日夜不停地流着水,水声异常的响亮,如山泉水,叮咚喧哗;每次去食堂,卖饭菜的窗口前都排了长长的队,高大的叔叔们一边拿勺敲饭盆、一边说话,声音仿佛是从高高的大厅的顶端飘下来的——飘下来,它们还会再飘上去,混合成一团,然后从高耸的烟囱里冒出去、冒出去,布满天空,笼罩住大半个城市……
街道上车辆往来不息,十字路口红绿灯交替闪烁;当夜幕降临,灯光璀璨,摇动飞旋,像一场梦幻。那是在村子里从未见过的情景。娘拉我在马路边花池旁坐下,说:多看会吧,明天就看不着了……第二天,娘像来时那样拉着我,挤上一辆轰隆隆发动了电机、尾巴上冒着浓重汽油味的长途汽车,又是走走停停、一路颠簸,回到了村子里的家。
我记得最清晰的是十字路中央的一尊石雕卧牛。它如同在水中游动着,肩背宽厚,像是能驮的起千万斤的重量。后来才知道,这是一只神牛,在一次大洪灾中,拯救过全城人的性命,人们不忘其恩德,雕石立像,以作纪念;也因此雕像故,邢台又称卧牛城。
这自然是神话传说。
我还记得,那天有一个跟我一般大小的孩子由他爸爸双手托举着,爬上了牛背,妈妈用相机跟他照了一张相。这个记忆长久而强烈地占据着我的心头,好几年里,能到邢台市爬上那尊石雕卧牛的牛背,是我的一个巨大梦想。
但这个梦想到底没有实现,并且永远不会再实现。某一天,那尊雕饰粗粝大气的卧牛被大吊车老鹰捉小鸡一般叼走,安放到城区西北角达活泉公园的一座高高的台基上,孤卧一隅,供人仰瞻。
梦想未能实现的直接原因是,我爹退休了,在一个夏天,由一辆大卡车拉着一套桌椅、沙发、自行车、被褥、盆碗……一应物品,返回村里老家。娘很时髦的跟爹说了一句话:干了一辈子,邢台,拜拜了。此后除了爹偶尔回趟厂里盖章、办手续,wǒ men一家就再没去过邢台。
中学时学画画,美术老师说:年轻人都要想着到大地方去,长见识。那大地方在哪呢?老师说:北京,北京才算大地方。我一边拿铅笔在纸上画素描头像,一边在心里无比向往起北京,就像小时候向往临清。待到大学毕业后,我再次和北京擦了一下肩,一头撞进了距它一步之遥的石家庄。
曾有不甘心,把一张北京市区图贴在寝室的墙壁上,每天对着看,记住它的街道、建筑、横横叉叉的交通线路,希望有朝一日,在大学毕业的那一天,“杀进北京城”。
这个想法让我精神旺盛,白天黑夜地画画,四年时间,画稿逾千,废纸无数。
抱着这些画稿,我敲过北京的大门,看到过大门打开一道缝时那刺眼的光芒。北京恢弘无边,高楼、路桥、古迹、人众,还有艺术、人文、潮流……无一不让我头晕目眩,激动不已。这让我又羡慕又却步不前。我感觉到了我的渺小和柔弱,到大地方去的激扬梦想,一瞬间焚灭成灰。
我转身奔逃,到了石家庄。但即便是在石家庄,我也没能停住脚步,而是一次一次回到村庄,回到那个曾让我热烈向往大地方的小村子。
在地图上,那是一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名字,偏远、闭塞,至今人们还有些冥顽不灵,大半的人没出去见识过外面的世界。但我留恋那个地方,只有站在那片土地上,才觉得这世界是我的,天广地大,这里正是我要寻找的大地方啊!
因为这里生下我的生命,给我一生的成长和牵挂,天地之间,还能有哪个地方能比这里更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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