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底,我的第一本个人专辑面世了。我给这本书起了个自以为很诗意的名字:《一轮月,一片云》,还请了被毛泽东主席称之为“娃娃诗人”、曾五次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的苗得雨老师写了序。苗老师在序言中的第一句话是:“诗友李桂龙是我的沂蒙山老乡”,激动我得手舞足蹈,还为此写了一篇《体味老师的关怀》。这年我三十一岁。
刚下了第一个蛋的小母鸡,虽然鸡蛋个头不大,蛋壳上还粘着几缕血丝,但小母鸡盛气凌人地昂首高歌,“咯咯哒——咯咯哒——”,一会儿飞上草垛,一会儿蹦上屋檐,一会儿跳上墙头,飞着、蹦着、跳着,一不小心,把一盆还没晒好的面酱登歪了,瓷盆子摔坏了,面酱淌了一地。主人气愤地骂道:下了个蛋还不如山楂大,逞什么能!见自己惹了祸,又挨了主人骂,小母鸡瞬间收敛了许多,随之跟着老母鸡们一起到粪堆上找食吃去了。渐渐地,那高亢嘹亮的“咯咯哒——”也偃旗息鼓了。
当时我显摆得不亚于这只小母鸡。又是上电视,又是登报纸,又是送书店,又是签名赠书……很是火了一阵子,也赢得了所谓“诗人”称谓。后来让我冷静下来的是父亲的一句话:“初中生的水平”。父亲的这句话,跟小母鸡的主人那句话基本是一个意思。
我最早接触到的文学书籍是父亲的三本藏书:《水浒传》《创业史》和《奥斯特洛夫斯基传》(奥斯特洛夫斯基是《钢铁是怎么炼成的》一书的作者,也是小说主人公保尔·柯察金的原型)。这三本书,分别代表了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和外国文学。我对父亲的敬畏来自于他的学识和威严,对他的话从来都是由衷地敬佩和绝对地服从,毫无委曲求全的意思。
自从父亲说了这句话,我只要一提笔就不知所措。
老话说得好,临渊慕鱼不如退而结网。要想写出好文章,还是先读书吧。读什么?中外名著和古典文学。正好有一本买给上小学的儿子用的《儿童学诗》,便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读着读着,我被这本册子里的古诗深深地吸引住了。由于是“儿童学诗”,所选都是四句的五绝和七绝,首首经典,篇篇易懂,明白如话,好记易背。都说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本《儿童学诗》里的所有古诗几乎都是一幅幅迎面而来的画面。
如王维的《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短短二十个字,却写得很传神、很形象、很生动、很明白如话。先是空山深林傍晚时分的清新幽静,接着笔锋陡然一转引出人语声。空谷传音更觉其空,人语之后愈添寂静。一幅斗方大的山水画跃然纸上。
再如孟浩然的《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寥寥数语,把个夜雨昼晴的春日晨晓描述得生动活泼。它的艺术魅力不在于辞藻的华丽和手法的绝妙,而在于它的韵味。又是一幅栩栩如生的斗方。
所谓诗画同源。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和白居易的《琵琶行》何尝不是一轴长卷?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和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何尝不是一卷长诗?
后来,我买了大量的古典书籍,包括《唐诗鉴赏辞典》《宋词鉴赏辞典》《元曲鉴赏辞典》《古文观止》、孔孟老庄、四大名著等等。由于一句“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诌”的缘故,还特意买了一本文白对照版的《唐诗三本首》。
我没学写古诗词,因为我最钟爱的是散文。但我的散文里却揉进了古典诗词的神韵和画面感。
在《游春小雨》这篇小文里,我串珠似地直接引用了大量的诗句:
“听着听着,小雨就笑了。笑得春眠不觉晓笑得处处闻啼鸟,笑得迟日江山丽笑得春风花草香,笑得万树江边杏笑得新开一夜风,笑得故人西辞黄鹤楼笑得烟花三月下扬州,笑得两个黄鹂鸣翠柳笑得一行白鹭上青天,笑得可怜日暮嫣香落笑得嫁与东风不用媒……”
在《敲响季节之门》一文中,少了些直接的引用,多了些化整为零的嫁接:
“敲响春之门的那朵残梅,极谦虚地站在驿外断桥边,诵读春暖鸭先知的诗句,等待春雨赛香油的一刻。润如酥的天街小雨如期而至,为远嫁的女子吹响唢呐声声。那枝出墙的红杏,早已成了落红满地的新娘。悄悄地走来了细无声的好雨,很辛勤的做着润物的工作……遗憾的是少了一个叫陆游的观众,也许,他到断桥边寻那朵残梅去了?远处是遥看近却无的草色,眼前是依旧笑春风的桃花。但人面不知何处去了,只有香如故令人缱绻。”
虽然嫁接了很多原诗句,但直接引用的句子明显少了。实在是太爱惜这些句子了。我有时候想,既然有了这些优美得无与伦比句子,我何必再去绞尽脑汁!
在另一些文章里,我当然不会继续大量引用和嫁接,而是将古诗的意境美和画面感融进文字里,给读者一种典雅和朦胧的感觉,让读者在这些文字里寻找古诗的韵味。
在《无言》这篇随笔中,我用了一系列的排比画了一组“人物漫画”:
“口若悬河不一定多才博学,喋喋不休不一定思想深邃,絮絮叨叨不一定平易近人,娓娓而谈不一定儒雅风范,故弄玄虚不一定通天晓地,狂言诈语不一定位尊官高,指手划脚不一定胸有成竹,自我炫耀不一定智谋过人,过分谦虚不一定真心实意,言辞激烈不一定真理在握。”
写《畅想,在武河湿地荡漾》这篇游记性的抒情散文时,其中的一段是写荷花的,但满脑子都是杨万里的《小池》:
“贴在水面的荷叶安详仰泳,亭出水塘的荷花水上芭蕾。初绽的尖蕾上一只蜻蜓在午睡,早开的荷花娇艳在荷叶的翠绿中。一支垂柳将一枚叶片探进荷花的蕊中,挠得荷花果真打了一个喷嚏,惊飞了尖蕾上午睡的蜻蜓。”
靖一民老师在为我的这本散文集精心撰写的序言《把文采还给文学》中说道:“散文语言的漂亮,并非仅是大红重赤、斑斓陆离,它的美是以多种形式出现的。或清丽出尘如涓涓细流,或孤凄荒寒如古道西风,或清旷豁达如沧桑智者……李桂龙的语言文采,当属后者。他的语言看似淡墨素描、平和舒缓,实则缜密从容、典雅委婉、涉笔成趣。……这样的语言似乎很随意,实则是作者通过对生活的长期观察,用智慧锤炼出来的,看似平淡如水,却像被河水漂洗过的鹅卵石,质朴温润,让人爱不忍释。正因他一直在用这种语言去叙述对生活的认知,才使得他的散文满溢着浓浓的生活气息,魅力独特,文采纵横,十分耐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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