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后,母亲来北京跟我住。我忙于写作,实在抽不出空陪她。母亲被寂寞所困的情形,令人感到凄楚。
楼上人家赠予母亲几只小蜗牛。那几个小东西,只有小指甲的一半儿大,粉红色,半透明,可爱极了。
母亲非常喜欢这几个小生命,将它们安置在一个漂亮的茶叶盒儿里,还预先垫了潮湿的细沙。母亲似乎又有了需精心照料和养育的儿女了。她经常将那小铁盒儿放在窗台上,盒盖儿敞开一半,让那些小东西晒晒太阳。并且很久很久地守着,怕它们爬到盒子外边爬丢了。它们爱吃菜心儿,母亲便将蔬菜最嫩的部分细细剁碎,撒在盒儿内。
母亲日渐一日地对它们有了特殊的感情。那种感情,是与小生命的一种无言的xīn líng交流。有时,为了讨母亲欢心,我也停止写作,与母亲共同观赏。
八岁的儿子也对它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奶奶,它们能长多大啊 ?”
“能长到你的拳头那么大呢!”
“奶奶,你吃过蜗牛吗?”
“吃?……”
“奶奶,我想吃蜗牛!我还想喝蜗牛汤!我同学就吃过,说可好吃了!”
“可……它们现在还小啊……”
“我等它们长大了再吃。不,我要等它们生出小蜗牛以后再吃,这样我就可以一直有蜗牛吃了。奶奶你说是不是?”
母亲愕然。
我阻止他:“不许存这份念头!不许再跟奶奶说这种话!”儿子眨巴眨巴眼睛,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一副要哭的模样。
母亲便说:“好,好,等它们长大了,奶奶一定做给你吃。”
从此,母亲观看那些小生命的时候,儿子肯定也凑过去观看。
先是,儿子问它们为什么还没长大,而母亲肯定地回答——它们分明已经长大了。
后来是,儿子确定地说,它们已经长大了,不是长大了一些,而是长大了许多。而母亲总是摇头——根本就没长。
然而,不管母亲和儿子怎么想,怎么说,那些小生命的确是一天天长大着。壳儿开始变黑变硬了,它们的头和柔软的身躯,从背着的“房屋”内探出时,憨态可掬,很有妙趣了。
母亲将它们移入一个大一些的更漂亮的盒子。
“奶奶,它们就是长大了吧?它们再长大一倍,就该吃它们了吧?”
“不行。得长到和你拳头一般儿大。你不是说要等它们生出小蜗牛之后再吃吗?”
“奶奶,我不想等了,现在就要吃,只吃一次,尝尝什么味儿就行了。”
母亲默不作答。
我认为有必要和儿子进行一次严肃的谈话了。趁母亲不在家,我将儿子拉至跟前,对他讲奶奶一生多么地不容易;讲自爷爷去世后,奶奶内心的孤独和寂寞;讲那些小蜗牛对于奶奶的意义……儿子低下头说:“爸爸,我明白了,如果我吃了蜗牛,便是吃了奶奶的那一点儿欢悦。”从此,儿子再不盼着吃蜗牛了。
一天晚饭时,母亲端上一盆儿汤,对儿子说:“你不是要喝蜗牛汤吗?我给你做了,快喝吧。”我狠狠瞪儿子一眼。儿子辩白:“不是我让奶奶做的!”母亲朝我使了个眼色。我困惑地慢呷一口,鲜极了!但那不是蜗牛汤,而是蛤蜊汤。
其实母亲是把那些能够独立生活的蜗牛放了,放于楼下花园里的一棵老树下。她依然每日将菜蔬之最鲜嫩的部分,细细剁碎,撒于那棵树下……
一天,母亲说:“我又看到它们了!它们好像认识我似的,往我手上爬。”我望着母亲,见母亲满面异彩。那一刻,我觉得老人们xīn líng深处情感交流的渴望,令我肃然,令我震颤,令我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