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青锋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母亲流泪。
隔壁村嫂子娘家已经通过牛媒婆下了最后通牒,若月底还备不齐三大件彩礼--凤凰牌自行车、蝴蝶牌手表和标准牌缝纫机,那嫂子就要许给黑镇的庞家了,母亲知道庞家是大家户,碧瓦朱檐的门楼在黑镇村百来户都算最气派的。据牛媒婆讲庞家已经踏破了嫂子娘家的门槛,不仅准备好了三样彩礼,还另加了一台17寸的黑白电视机,牛媒婆正吃着母亲烧得红烧肉,唾沫星飞溅,一脸掩饰不住的羡慕。母亲把剩下的红烧肉打包了,装进牛媒婆的包里,又塞20块钱到牛媒婆的手里,送走了牛媒婆,母亲给父亲面包煎好药,放在炕沿上,安抚了咳声叹气病窝在炕上的父亲,裹着头巾出门了。
晚上天黑尽了,母亲把姐姐从镇中学领回来,那晚上,小房子里传来姐姐压抑的时断时续的哭声,正写作业的我惊慌失措地跑去看,推开了门,姐姐正靠在母亲怀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母亲紧紧抱着姐姐,两只眼睛也红红的。
从那天起,姐姐再也没有去学校了。三天后,村长和村西的白姓族长提着礼品来了家里,母亲去小房子喊了姐姐两次,姐姐都没有开门。过了一周,白家人打发媒人送来了凤凰牌自行车、蝴蝶牌手表和标准牌缝纫机三样彩礼,这时我才知道母亲已把姐姐许配给白家的二儿子了,姐夫跟我同在一个村,矮矮瘦瘦的,早晚吆喝一群羊打门前经过。三样彩礼在家里过了夜,次日清早,母亲喊了人陪着牛媒婆把三样彩礼都送去了嫂子娘家,也顺利地拿回了嫂子的生辰八字,母亲紧缩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风水先生最后合了日子,正月初八,黄道吉日,哥哥行将大婚。但是在这之前的腊月,天空中鹅毛般的雪花飞舞,那天下着入冬来最大的一场雪,穿着母亲缝制的红绸棉袄,姐姐被吹吹打打地迎走了,那年我只有八岁,多少年后我仍然忘不了厚厚的胭脂粉,也遮不住的姐姐红肿的眼睛。
哥哥结婚前,嫂子娘家要给嫂子陪嫁,母亲居然对牛媒婆说:“你让把那台缝纫机陪过来吧,其他就不要了!”牛媒婆出门时,母亲悠悠地说:“那些可是我女儿用她一辈子的幸福换的。”正月初八,哥哥大喜的日子,手扶拖拉机拉着嫂子的嫁妆,最显眼的是那台标准牌缝纫机,正在家里帮忙的姐姐,看到了那台缝纫机,愣了一下,急忙招呼姐夫搭把手把那台缝纫机搬下来,那台缝纫机过后就一直放在东窑里靠窗的位置。
自从有了缝纫机,母亲就结束了凑在煤油灯下缝缝补补的日子,每次下地或赶集回来,母亲都催促父亲把衣衫脱下来,父亲嘿嘿地笑:“还能将就着!”母亲就伸手过去扒下父亲破了洞的上衣,先把破洞修理整齐,随后在笸箩里找了相同颜色的布块,比划着用剪刀铰了大一圈的圆补丁,就喊我在缝纫机头上穿针,那时母亲的眼睛已经不大好了,穿了针,母亲就把衣服和补丁固定在压脚下,右手轻轻转动一下轮盘,脚在下面的踏板上前后踩动,两只手仔细地移动衣服和补丁,机体背上的线骨碌不住地转动着,脚踏板的“哒哒”声混合着线骨碌转动的“丝丝”声便充满整个窑洞,偶尔,母亲会停下来,手伸进机箱里,取出底线盒,底线盒里是一个线轴,重新换一个线轴,“哒哒”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经常有邻居也拿了衣服来,邻居看着母亲忙,就坐在缝纫机前想自己动手,正擀面的母亲已放下擀面杖,急急地洗了手,快步走过来,接过邻居的衣服,讪笑着说:“还是我来吧,这机子认人,别人不好用。”平时不用了,母亲就会把机头擦拭干净,放进下面的机箱里,然后在光滑平整的台板上罩上亲手绣的套子。一次父亲下地回来,把一包剩下的种子放在缝纫机上,就去洗手了,母亲一下子发火了,提着袋子掷到院子里,种子洒了一地,父亲赶忙去院子里捡袋子,我宽慰着父亲:“那是母亲的命根子,你不知道?上次我趴在上面写作业,差点都挨揍了!”
有一段时间,母亲鼓励姐姐去学裁缝,姐姐跟姐夫商量,就凑了学费去省城学了一个半月,据说不仅学了裁剪,还学了刺绣和简单设计,回来以后,姐姐就在家里开了一个裁缝店,随后母亲喊哥哥把缝纫机抬到姐姐家里,还凑钱给姐姐买了锁边机、熨斗,然而半年后随着外甥女呱呱落地,姐夫又在外面跟着亲戚到处包工程,姐姐又要带孩子又要照顾地里的庄稼,裁剪的手艺慢慢荒废了,过了一年多,外甥女刚会走路,满地跑着“妈妈妈妈”地喊,姐姐姐夫却闹起了离婚,原来姐夫在外父亲面包工程,出了事故大老板跑了,干活的人都跑到家里来要钱,不给钱就不走,有人还抬走了那台缝纫机,母亲最后找人把那台缝纫机赎回来,缝纫机又放回到窑里靠窗的位置,又经常看着母亲戴着老花镜,弯腰弓背地坐在缝纫机前,母亲买了衣料让姐姐抽空剪裁了,“哒哒哒”地踏板声就又响起来,两三天母亲就给外孙女踏制一件碎花裙子,看着外孙女穿着新裙子东扭西扭地走路,母亲细密的皱纹里挤满笑容。
父亲诊断出胃癌那年,在矿务局医院做了手术,放化疗做了三期,家里的粮食粜光了,亲戚邻居都借遍了,母亲的目光落在那台缝纫机上,家里只有这台缝纫机值钱了,母亲托在县城打工的堂哥找人处理,隔天来人抬时,正躺在病床上骨瘦如柴的父亲挣扎地坐起来,父亲说:“当年wǒ men对不住女儿,为了给儿子接媳妇,也没有办法,这缝纫机是用女儿换的,不能卖”,父亲说得泪流满面,来买缝纫机的中年妇女眼睛也湿湿地,扔下20块钱转身就走了,母亲在后面没有追上。
时间荏苒,转眼过去了将近三十年,父亲去世后,母亲的脑梗也越来越严重了,手颤抖着渐渐捉不住针线了,那台缝纫机就一直闲置着,依然放在老家窑洞靠窗的位置,仍罩着母亲亲手绣的套子,过一段时间母亲就支起缝纫机擦拭一番,这么多年,那台缝纫机俨然已经成了家里的一份子,也是wǒ men的大家庭渐渐走出贫困渐渐兴旺的历史见证。
作者简介:
魏青锋,陕西省安康市作协会员汉滨区作协会员曾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人民政协报》《星星诗刊》《微型小说选刊》《中国建设报》《中国审计报》《中国应急guǎn lǐ报》《陕西日报》《天津日报》《河南日报》《羊城晚报》等发表文章20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