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罗凌
《红楼梦》里有一个细节,贾母领着众人游大观园,路过惜春居住的藕香榭时说:“听戏必要借着水音方才好听。”读到这一段时有些不解,藏族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无歌不成席”,wǒ men的巴塘弦子是在大山脚下跳,所以无法体会借着水音听曲究竟是何种雅意。
直到来到厦门,登上鼓浪屿,才由衷地佩服贾母这位“贵族范”老文青,她说得没错,借着鼓浪屿之波听钢琴,实在是一件美事。
从十九世纪第一架钢琴上岛,音乐就成了鼓浪屿人源远流长的宗教。
这座中外闻名的“音乐之岛”,平均每十户人家就有一架钢琴。岛上有很多音乐培训学校,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弹钢琴卖碟子的,这些音乐人不以贱售为耻,唯以心田流淌着音乐为荣光,音乐在这里显得那么至高无上,也极为草根,卖黑糖姜母茶的大叔腰间别个小蜜蜂招徕顾客,嘈杂地放着张暴默的《鼓浪屿之波》。从这里走出去的音乐名人不胜枚举,殷承宗、周淑安、许斐平、陈佐湟、林俊卿、许兴艾……这些在业界如雷贯耳的名字,足以证明鼓浪屿与音乐的缘分。
这种缘分是中西二元文化交融的见证,有着极为特殊的历史文化背景。鸦片战争后,厦门成为通商口岸,鼓浪屿沦为“万国租界”。西方传教士紧随帝国列强的脚步,纷纷上岛传教,进行宗教殖民。他们把钢琴搬上了岛,臆想能通过音乐把鼓浪屿人引向上帝的天堂,却没有想到,一代代鼓浪屿人通过钢琴走进了音乐的殿堂。
如果想更深地感受鼓浪屿的音乐之缘,菽庄花园不能不去。甲午中日战争后,台湾割让给日本,林维源、林叔臧父子不甘倭寇奴役,迁到鼓浪屿居住,留下了今天的菽庄花园。如今,园子的主人早已作古,钢琴博物馆建在了这里,里面陈列了一百多架钢琴,这些钢琴有着几百年风雨沧桑,来自世界各地,据说是一位胡姓先生的私人收藏,他倾注毕生精力珍藏了这些宝贝,然后让鼓浪屿成为它们的永久归宿。
在岛上找个地方坐下来,喝一杯闽地特有的黑糖姜母茶,品尝清鲜爽口的海蛎煎,依栏远眺,赏山海之致,摆点闲龙门阵,时光便不知不觉从惬意中溜走了。小学课文《海滨小城》里的沙滩、小径、榕树、凤凰树,那么美,写的就是鼓浪屿吧。晚上,住在鼓浪屿的农家小院里,借着粼粼波光看海,海浪拍打着窗棱,枕着涛声聆听隐约的钢琴声,简淡而从容。只有在这时,你才能真正领会到“穿林度水听音”的诗情画意,由衷地佩服那个“老猢狲”贾母太会享受生活。
鼓浪屿不仅是音乐的世界,也是一首极富画面感的诗。音乐与诗交织在一起,驻扎在灵魂的原乡,拉长了时光。
凭海临风,岛上风光旖旎,冬天的海水是灰绿色的,一浪接一浪,淡淡地翻腾着。因为同行的朋友腿有伤,wǒ men没有攀登最高峰日光岩。沿海的山峰与高原的山脉不同,前者从平地耸立而起,鸟瞰之下金刚怒目。后者因海拔高度,山形连绵不绝,反而静水深流。从岛上远眺,海雾中的日光岩凌空而立,笔直峭拔。龙头、虎头两山隔海相望,把守着厦门港。远处,郑成功的巨大石像巍然屹立,凝视着海那边的台湾。
为了生态环保,岛上禁止开机动车,各种电动车、自行车悠然穿梭在人流中。沐浴着咸咸徐徐的海风,信步走在那些叫鹿礁路、福州路、樟州路的巷子里。这些巷子一曲一折,高坡低回,好像已经到了尽头,却又别有洞天,像一首七律的起承转合。如果说丽江的巷子是水中的婉曲,那鼓浪屿的巷子就是时间齿轮上的建筑博物馆,十几种殖民印记,在历史的光影交错中沉淀、定格。斑驳的阳光下,绿色藤蔓植物的缝隙里点缀着红、橙、黄、蓝、紫各色花朵,它们随意又有序地从充满异域风情的墙头和窗子里倾泻而出,铺排出一片浪漫生机。那些喷泉、罗马柱、雕塑、壁炉、尖塔,雍容华贵地装饰着wǒ men的眼眸,稍有恍忽,就有到了欧洲的幻觉。
最奇妙的是,在这些巷子里,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剪影构图,随便闪一张都很有感觉,所以随处可见拍婚纱照的新人。巷子两侧摊点小店林立,那些非主流店名很有意思,“张三疯奶茶店”、“听涛的下午”、“苏小糖”,十分别致。
诗意鼓浪屿。这个意象并不虚无,诗人舒婷就住在岛上,她每天都可以踏上清晨的渡轮,随浪花翻飞,与鼓浪屿渐离渐远,看厦门港在海的光影中越来越清晰。所以有人说,舒婷是圆满完成诗意栖居的作家之一。一个诗人能得到这样的评价,不啻是一种幸福,比所有的荣誉都具有含金量。“把回想留给未来吧/就像/把梦留给夜/把泪留给海/把风留给晨曦的帆”,这些记录于东海之滨的诗句,镌刻在鼓浪屿的腹心,年代虽已久远,却没有随东海的浪花消逝,这些诗句,是wǒ men青葱岁月永远的文化符号。
除了民族英雄郑成功,毓园里还长眠着被誉为“中国医学圣母”、终生未嫁的妇产科学家林巧稚,杰出的体育教育家马约翰先生也出生在鼓浪屿。日本人的监狱、暗杀革命者的原址,无一不在向wǒ men昭示这座美丽岛屿的血泪史。这些人和事撑起了鼓浪屿诗与音乐的基本原色,拓展了宽广而厚重的文化之魂。一个地方只有美景是不够的,好比穿衣服,再好的衣服终究是皮囊,要穿出气质风韵来,还是得靠灵性、故事和文化,人如此,城如此,岛亦然。
在这样的旅途中,你可以踏着海浪的音符,一直往前走,往前走,走出荒原,走出悠长,在一张纸上专注地描绘一朵花的声音,找到xīn líng的原乡。
离开鼓浪屿,舒婷的《赠别》又浮现于我的脑海:
一千次
我读到分别的语言
一百次
我看到分别的画面
然而今天
是wǒ men——
我和你
要跨过这古老的门槛
不要祝福不要再见
那些都像是表演
最好是沉默
隐藏总不算欺骗
把回想留给未来吧
就像——
把梦留给夜
把泪留给海
把风留给晨曦的帆
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匆忙而短暂,对于音乐与诗的追寻,却是永恒的。笔下的记录,只能是走马观花,但留在内心的记忆,却承接着灵魂原乡最深处的那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