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席慕容
这些年我似乎慢慢懂得什么叫做能通人言兽语了。1992年,有一个关于蒙古文化的会议召开,里面有一位长辈,发表一篇论文,说蒙古的马,对家乡的方向是非常敏锐的。
他举了一个例子,就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时候,蒙古支援越南,赠送马匹,作为对其抗美的支持。有一次,送了五匹马,用卡车、火车运到越南。五匹马到了越南,第二天早上少了一匹,最后没找到,也就算了。结果,六个月之后,在乌兰巴托的市郊牧场,牧场主人早上起来检查马匹,发现老远的地方,有一匹马像野马一样,可是又不像,因为有马蹄铁,很瘦。它在那个牧场的旁边,想进来却不敢进来。主人想,如果是不好的、有病的马,得想办法赶紧引走,因为会传染的。可是呢,主人过去以后,那匹马站在那里流眼泪。马的眼睛里流出大滴大滴的眼泪。而且,蒙古的牧马人的本事是,虽然他有三百匹马、五百匹马,但只要是他的马,每一匹,他都认得。主人到近前一看,是他半年前送到前线去支援越南的那匹好马。主人就抱着马头痛哭,好心疼啊!
中世纪的探险家说,蒙古马出发之前一定抬起蹄子对着家乡嘶鸣,眼望星象,这样就不会走不回来。但是,二十世纪的这匹蒙古马是用卡车、火车运过去的,它要怎么回来?它要过多少条河流?不要说长江、黄河了,在越南境内还有那么多条河流,还有好多山脉,还有很多村庄,很多好奇的人、贪心的人……所以它看到自己主人的时候,眼泪就大滴大滴地流下来。那主人哭过之后做什么呢?主人大宴宾客,把所有邻居都找来说,我的马回来了,我的这匹从遥远的地方向着家的方向回来的马,从此以后,不让它做任何劳务,不准任何人骑它,它永远在家乡的草原上。我给它养老,不准任何人欺负它。这匹马又快快乐乐活了十几年。
我问长辈,那匹马怎么回来的呢?他说,可能是北方的风吧,北方的气息,马闻得出来。所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在二十世纪仍有证明。它就是闻着北方的气息回来的。我就想,如果人在这样一个游牧社会里,他绝对能够理解马的感觉马的心情。人经常说,你禽兽不如;这样的话,我是不同意的。禽,有它的心;兽,有它的心;人也有人的心,是一样的。所以,我要讲丰子恺先生为他的老师李叔同先生写的书里面提到过的故事:有一个人买了一匹马。这匹马有一个怪毛病,他找到马的旧主人说,你这匹马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怪毛病,它在路上如果看到有白马就停住不动,直到白马离开它的视线,它才听我的话,开始做事。丰子恺先生做注说,是马也,而有人心焉——我以前是同意的,现在我不同意了。
是马也,它的马心也是这样的,为什么它要有人心呢?难道马没有心吗?难道马不想家吗?说得人和自然就好像绝缘的——人成为绝缘体的时候,大自然里有很多与wǒ men同样有感情的生物在生活着。如果wǒ men能关怀这些生灵,关怀草原,关怀森林,关怀天上飞的、地上走的很多兽类;如果wǒ men能设身处地为它们着想——我想这是好的。
有的书上说马的优劣怎么分呢?第一等的马,主人骑上去,它就动了。第二等的马呢,主人示意一下才走。主人上去鞭打它,它才走的是第三等的马。鞭打它,它也不走的是第四等的马。我想作者可能没到游牧世界里去,和马群在一起——鞭打它,它也不跨步的马,一定是前面有危险,它才不跨步。战场上为了主人的安全,鞭打它却不跨步的马在史诗里是说不完、写不完的。史诗《江格尔》是英雄的史诗,有十几万行,七十多部;此中,很多英雄人物都是和他的战马一起被歌颂的。
当然,主人一上去就走的马,是第一等的马。但主人鞭打也不走的马,一定是有它的原因,你要先去了解这个原因——而农业社会人们的想法可能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