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认为,每天醒来之后都有事情去做就是活着;有的人认为,从身体到精神都能真切体会到生活就是活着;还有的人认为,确立一个目标并能够成就一番事业就是活着。在我看来,表达的反面就是活着,按照托斯卡纳的大师们所说的,活着就是花费三倍的精力在静默之中证明静止与火焰。
在佛罗伦萨或是在比萨的大街上,人们经常会遇到画中的人物,当然这需要花很多的时间才能确认。不过,对于wǒ men身边人物的真实面目,wǒ men却是无缘得见了。至于与wǒ men生活在同一时代的这些人,wǒ men已不再去关注了,wǒ men所渴望的只不过是从他们身上获取wǒ men想要的东西,比如那些规范wǒ men行为的或者是为wǒ men服务的东西,比起他们的真面目,我更喜欢的还是他们那些最为通俗的诗意。一个人的敏感其实不值一提,不管是乔托,还是皮埃罗·德拉·弗朗西斯卡,对于这一点都十分明确。人人都有一颗心,但是那些爱恨离愁的感情,那些热爱生命、永恒而又淳朴的感情,却不是每个人都具备的。塑造一个人的命运的过程是痛苦的,这种痛苦随着记忆的逐渐深刻而慢慢增长。我看到在托斯卡纳教堂的巨大圣像中有一群天使,他们或沉默,或热情,但是我却能看出这每一张面孔下所隐藏的那种孤独。
这件事所涉及的内容有很多,比如故事、绘画、色彩等等。在这其中,我认为最重要的就是真实,也就是让一切都可以继续延续的东西。我想要从中得到一种奇妙的教诲,而只有画家才能够让我不再“饥饿”。画家们可以在那些转瞬即逝的材料中劳作,让自己化身成身体的小说家。他们想要表达的会表现在一种动作上,是那种孔武有力的脸孔,而不是那些微笑或者无奈。他们以希望为代价,将精神的诅咒从那些被用线条永恒固定在这里的脸孔中永远驱逐出去,它之所以永恒是因为它的冷漠,可身体却只知道血的冲动而不知道希望。就像是《耶稣受笞图》里,受难的基督与凶残的刽子手都有着同样放松的姿态一样,这幅画给人们带来的教训也无法跳出这幅画的画框,这其中的痛苦是没有结果的。所以,有什么理由能够让没有明天的人受到感动呢?对未来丝毫不抱希望,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神学家们所说的地狱大概便是这样的吧。但是,即使在地狱,受难的也只是肉体。所谓包含预言的绘画是不存在的,人们想要寻求的希望的理由,并不存在于美术馆之中。
没错,精神不死、灵魂不灭,许多明智的人都被其困扰着,因为他们在即将迈向死亡之时,拒绝了他们的身体,这是他们唯一的真实,但他们的心里都清楚,这种真实必定会腐朽,而身体所具有的高贵与苦涩是他们不敢面对的。诗意是精神的事,那些明智的人更喜欢它。或许有人认为我只是在玩一种文字游戏,但我其实只是在真实的指引之下,去贡献出最高层次的诗意,我想他们可以想通其中道理:那是一种清醒的反抗,是那些画家将风景呈现到那些饱受苦难的人们面前的一种反抗,是wǒ men这片大地的壮丽与光明不断提及的一位神祇。
有些时候,一张脸上会显露出一种崇高,就如同那看起来好似风景一般的矿物一样,因为冷漠和无动于衷。比如那些西班牙的农民,像极了与他们生长在同一片土地上的橄榄树。托斯卡纳给了wǒ men唯一的教诲,那就是要有激情,有牺牲的精神,信奉苦行与享乐并存。人与这片土地是息息相关的,两者的特征都在爱与痛苦中得以确立。能够让wǒ men确认的真实xīn líng并没有多少,但是至少我能确认:当夜晚降临,黑暗笼罩佛罗伦萨之时,有一种巨大的忧愁从那些隐藏在阴影中的葡萄树和橄榄树上透露出来。不过,这里因为它的忧愁而变得更美。我坐在火车上,在黑夜之中穿行,我身上有些东西悄悄地松开了,那么我是不是能够认为面带忧愁也可以称作是一种幸福呢?
是的,意大利的风景中也描述了这一种教诲,不过它的优雅并不直接,因为幸福名不副实,很容易就错过了。但是意大利比任何一个地方都优秀,它隐藏了自己的真实,选择了遗忘,某种经验被完整地提供出来就是因为它,而它也使这种经验得到了深化。可是这并不是真正的优雅,因为它依旧肤浅,那为何wǒ men不在某些时刻去赞同一种感性的美呢?对于因为一张优惠票而来到这里并留下的我而言,虽然被剥夺了旅行者的乐趣,但是在这里我却没有感觉到任何带有强迫性的东西,或许因为我有足够的耐心去喜欢和理解我待在这里的第一个夜晚。在那个晚上,饥饿而又疲惫不堪的我来到比萨,有数十个高音喇叭正对着年轻的人们放着抒情的歌曲,声音震耳欲聋,我站在车站大街上,忽然明白了我所等待的是什么。我想,将会有一个奇异的时刻在这生命的涌动中出现。
夜已深,喧嚣的咖啡馆也熄了灯光,这座城市突然变得安静了,我穿过幽暗而又狭窄的小巷来到了这座城市的中心。阿尔诺在黑暗中隐隐透出金色,四处空无一人,此时的比萨就好像变为了水与石头所组成的奇异而又寂静的布景。“正是在这样的夜晚,杰西卡!”莎士比亚那些恋人们的声音出现在这个独特的舞台上。我想wǒ men应该听从梦的指引,因为它也听从wǒ men。在这个寂静的意大利之夜,我已深刻感受到了人们来此处所寻找的那一种内在的歌声。我迈着轻快的步子来到杰西卡面前,带着我的爱情,我的声音与罗兰佐的声音仿佛重叠在了一起。其实爱情的冲动早已超越了杰西卡,她只不过是个借口。在这里,沉浸在不幸与悲伤中的恋人是不存在的,要知道,爱情中死亡才是最无用的,人必须要活着,不用去管他的玫瑰,活着的罗兰佐自然不会输给罗密欧。
那么,在这样生动的爱情节日中怎样才能够不跳舞呢?可以在午后来到多莫公园的草坪上小憩,喝城市的喷泉里那微温的但是依然在流动的水,再次去看那个微笑的女人,她有着长长的鼻子,嘴角高傲地扬起,我想,这可以理解为她已经准备好去迎接那种更高的感悟了。爱勒齐斯酒神的神秘使者被这只烛光闪闪的游行队伍一路引来,人们的快乐到达了顶点,他们的身体开始有了意识,它流淌着黑色的血液,变得能够与神圣的神秘使者进行交流。我消融在了意大利的巨大热情之中,并且将自我忘却,我想要的就是实现这个教诲,这个能够帮助wǒ men摆脱历史的教诲。wǒ men欣赏着美,这其中既包括身体的,又包括那一瞬间的,wǒ men如何能不去抓住这期待已久的幸福呢?即使它会使wǒ men陷入狂喜,也会使wǒ men走向死亡。
人们所相信的唯物主义其实并不是最令人反感的,它是以那些已经死去的观点作为活生生的现实。wǒ men对于那些注定死亡的东西有着强烈的执着和注意力,这样的唯物主义想利用贫乏的神话使wǒ men摆脱这些。当初我在佛罗伦萨的一个隐修院里,在淅淅沥沥的雨中读着墓碑上的文字,有一个温和而又忠诚的男人;有一个是精明的商人;有一个堪称道德楷模年轻女人;还有一个被亲人给予殷切希望的年轻姑娘。可是我并没有被这些所感动,这里所有的人都接受了他们应当承受的义务,顺从于死亡。如今隐修院到处都是孩子,他们在石板地上开心地玩着跳山羊。夜晚很快降临,我背靠廊柱坐在地上,有一个路过的教士看到了我,冲我微笑着点头致意,教堂的管风琴发出低沉而又悠长的声音,教堂里画的热烈的色彩有时在孩子们的叫声之后出现。我一个人靠着廊柱,仿佛某个人掐住了我的喉咙,就像最后一句话似的喊出他的信仰。我身上的一切都反抗这种类似的顺从,“必须。”碑文说。然而不,我的反抗是有道理的。这样全神贯注却又冷漠的快乐就像是一个大地上的朝圣者,我想我也许应该紧紧地跟随它的脚步,至于其他,我将用尽我所有的力气去拒绝,可石板却告诉我这是徒劳的,因为生命是“这片大地上的朝圣者们的快乐”。但是在今天,我能感觉到无用将一些东西加在了我的身上,但是我却看不见,它同时也在将我反抗的东西从我身上剥离。
其实这并非是我想要说的,我更想做的是去勾勒一幅真实的轮廓,我从我的反抗中感受到了它的存在,而它其实也只不过是种延伸,这种真实源于新桑塔·马利亚隐修院的迟放的玫瑰花,以及佛罗伦萨那惬意的周末清晨的女人。
在那样的一个周末,有鲜花在教堂的角落盛开,婀娜多姿,花瓣上挂着晨露,看起来愈发娇艳,我从其中发现了真实以及它们所给出的补偿,它们是慷慨的,就像是那些女人有着慷慨的丰满。希望一种丰满和觊觎另一种丰满这两者之间的不同并不明显,只要有同样一颗纯净的心就够了。
人并不会经常感觉到纯净的心,但是此时,他的责任告诉他,如此纯净的东西可以被称作真实,即使在别人眼中这样的真实像一种亵渎,就好像我在这一天里想到的:我的早晨在费埃索的一座修道院中度过,那里充满了月桂的香味。有一个小小的院落,院子里开满了红色的花朵,许多黑黄相间的小蜜蜂辛勤地劳动着,我待在这里沐浴着温柔的阳光,久久没有离开。院子的一角,放着一只小小的绿色喷水壶。来到这个院落前我曾去参观修士们的房间,他们的小桌子上装饰着骷髅。如今,这座小小的花园,正是他们灵感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