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猎·神医
神 猎
在连云山区,王劲之的名号很是硬扎。方圆百十里的山民,都知道他武艺高强,枪法神准。山里的野兽,更是畏他如虎,闻到他的气味,就疯狂逃窜,屏息躲藏。但兽们跑得再快,藏得再深,也逃不出他的目光和猎枪。有人统计过,倒在他枪下的豹子,不下十只,野猪,至少上百,至于麂子、兔子、山鸡之属,则多得无法算计。连云山,俨然就成了王劲之的私家菜园。他家的饭桌上,一年四季,野味飘香。
不过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如今的连云山,空了;如今的王劲之,老了。老了的王劲之,身体却硬朗,快满七十岁的人,顶多也就看个五十七八,练起功来,拳头依然呼呼生风。只是寂寞了他的那把好猎枪,多少年了,一直派不上用场——自从十几年前王劲之背着它,第一次从山上空手而归起,它就再也没有尝过肉味。
这十几年,王劲之总感到莫名的失落,心情很是阴郁,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古怪。刚开始时,他一年到头地呆在家里,种庄稼,抽旱烟,哪都不去,连连云山都不望一眼;最近两年,他却常常背着猎枪,跑进连云山里,对着空空荡荡的山林一阵乱射,然后没精打采地回家,朝老婆发脾气,朝儿子发脾气。
儿子安慰他,爹,您别生气,打不到猎物也无损您“神猎”的声名啊,如今这连云山,谁个不知连兽毛都没一根。
儿子不说还好,如此一说,王劲之更是怒火冲天,他嚎叫着对了儿子又是一顿夹七夹八。看着父亲额角鼓胀的青筋,儿子吓得赶紧躲进了他的养猪场,不解地摇头。
儿子是一个养猪专业户,他的养猪场,年产肥猪上百头,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他真有些想不明白,家里现在要吃有吃,要钱有钱,父亲为啥还是惦记着那些早就消失了的野兽,而且还让这些家伙弄得神经兮兮、闷闷不乐。莫非,父亲真的不知道自己老了么?儿子想,是该找个机会好好提醒提醒他了。
王劲之的七十大寿很快就到了。生日前几天,儿子就开始了隆重地准备,杀猪,宰羊,请戏班。生日那天,王家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太阳才爬上对面的山坳,四乡八邻就成群结对地前来祝寿了。望着如云的宾客,儿子的心,灿灿地喜。他寻思,此时的老父亲,只怕也在呵呵地笑呢。
可就在这个美好的时刻,养猪场的一个伙计却慌慌张张地跑来,向儿子报告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养猪场丢失了一头大肥猪。一头肥猪千多块呢,要在平时,儿子肯定马上就会着急地去找寻,但今天,他只轻描淡写地跟伙计交待了几句,转头又笑容满面地招呼客人去了。
才过一会儿,儿媳又急急忙忙地跑来,说老寿星不见了。从清早起,大家就都在忙着准备寿宴,没人注意王劲之,也不知他老人家是什么时候走的,到哪里去了。
儿子冲进王劲之的房间,看到墙壁上挂着的猎枪不在了,立马就明白过来。他叫来几个伙计,吩咐道,快,跟我进山。
在连云山半腰的树林里,儿子见到了他的老父亲——这个名震山区的“神猎”,正在抠动扳机,射杀儿子丢失的那头大肥猪。那清脆的枪声,惊得儿子的心,微微发颤。
王劲之与儿子从山上回到家时,宾客们都已入席,只等他回来就马上开宴。王劲之叫声且慢后,抱拳朗声说,各位亲朋好友,让大家久等了。我王劲之半辈子打猎为生,没想到今天的寿宴,连一个野味都没有,真是对不住各位的厚爱,也枉叫了几十年的“神猎”。他回头指指伙计们抬着的那头大肥猪,继续说,今天一早,我就从儿子的养猪场,赶了一头肥猪进山,刚刚将他猎杀了,请大家稍等,厨房马上就把它收拾出来,权当是一个野味吧。这是我的一份心意,让各位见笑了!
短暂的安静与惊愕后,如雷的掌声便长时间地响起,大家一个个竖起姆指,交口称赞道,老先生真不愧是一名神猎啊!王劲之的眼角,便有潮潮的液体,悄悄地流。这场寿宴,他喝得大醉。他的儿子,双眼也莫名地红。
又是一个艳阳天,儿子兴高采烈地跑进王劲之的房间,又激动又紧张地对父亲说,爹,快拿猎枪,三陡垅发现了一只大野猪!端坐着的王劲之眼睛一亮,身子一挺,瞬间,眼中的亮光又暗了下去,身子又落了回去。他平静地说,我天天进山,连兽毛都没见一根,哪会有大野猪。儿子说,也许是刚从外地跑来的吧,您看,村里的伙计们都来请您了。
王劲之走出房间,只见地坪里站满了手执木棒、砍刀的乡亲。他相信了。他激动了。他威风起来了。他从墙壁上取下猎枪,打好绑腿,束紧腰带,像上阵打仗的老将军似的,被大伙前呼后拥地带到了三陡垅。
果然有野猪!只需用鼻子一闻,王劲之便得出了结论。这种熟悉而久违的气息,让他全身的细胞都兴奋起来。他感到自己仿佛不是70岁,而是17岁,腿脚敏捷地在山上转了几个回合后,便对伙计们分派起任务来,你,到东边山上追赶;你,到西边山脚伏击;你,到北边河岸防守。而他自己,则在南面的出口把守,他知道,野猪百分之百会从他的面前逃窜,到时只消他一枪,这家伙便会成为乡亲们今晚的美味。
猎狗吠叫起来,大伙叫喊起来。山林中发出沙沙沙的响声,突然,一只近两百斤的野猪,从林子里吼叫着冲出,朝南面狂奔而来。它的皮毛是那么的光亮,它的腿脚是那么的矫健,它的身影是那么的美妙。王劲之简直是看呆了。十几年了啊,老朋友,今天终于又见到你了!
他打猎半辈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激动过,握枪的手都在颤抖。他屏住呼吸,手指慢慢地抠紧了扳机。“砰!”猎枪终于响起,但野猪却嚎叫着冲进了南面的山林。大伙驚愕地发现,“神猎”的枪口,原来指向天空,一缕淡淡的青烟,还在枪口飘荡。王劲之站起身来,吹吹枪口的青烟,像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使命似的,豪壮地说,留下给连云山做个种吧。他又叫过儿子,高声吩咐说,没打着野猪,是我的责任,你去宰一头肥猪,犒劳乡亲们吧。掌声又一次长时间地响起,大伙更感到,“神猎”的称谓,坚不可摧。王劲之自己也感到,他的名号,愈加硬扎。
那天晚上,乡亲们在王劲之家喝得山呼海啸,王劲之也醉得红光满面,只有他的儿子,躲在角落里默念着,这场晚宴,除了用去他一头肥猪外,那头从外地特种养殖场买来的野猪,还花掉了他几千块。不过,他一点也不心痛,他觉得,很值!
郭雨轩郭神医,在连云山区是一个神话般的人物。他14岁拜湘东名医丘越秋学技,10年方出师门,越秋的一身本事,被他学了个严严实实。之后他又拜骨医彭淡如学伤科,跟蛇医马正兴学蛇科,跟女医范银芝学妇科,甚至还跟军医李正南学会了治枪伤、烧伤,跟丐医苏花子学会了治动物咬伤、疮毒、皮肤病。一般的病状,服他一两帖药,就康健如初了,疑难杂症,三五帖药下去,也能治个八九不离十。更神的是,他用黑竹做引治疯狗咬伤,居然也有奇效;用锅底黑灰治痢疾,治一个好一个;用草药治被大医院判了死刑的癌症晚期患者,也能让人多活三年五载。山区的人们,俨然就把他当成了神仙转世,举凡病人,只要经过雨轩医治,虽死无憾。
解放后,雨轩成了连云镇卫生院的一名正式医生,没多久又担任了院长职务。那时节,卫生院里医生不多。由于人手少,加上很多病人等都要等到雨轩来看,雨轩差不多便成了一名全科医生,内科、外科、儿科、骨科、皮肤科、妇产科,他都看。山区的村民,打着赤脚找他来看,县城的居民,搭着班车求他来看,外县的干部,开着小车央他去看。一天到晚,雨轩忙得吃饭都没时间。连云镇是个小镇,因了卫生院,因了郭雨轩,竟然热闹得不行。卫生院门口,开了四家药铺,五家饭店,三家旅社,居然家家生意兴隆。
几年后,雨轩调到县中医院去做了院长。他走后不久,连云镇慢慢就清冷起来,那些药铺饭店旅社,也就一家接一家地关闭了。而中医院,却一天比一天地牛气起来,连向来瞧不起中医院的县人民医院,也从此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只是苦了连云山人,从此看病就不那么方便了。连云山距县城百余里,山民们难得进一次城,有病就请乡下的赤脚医生凑合着看看。很多被病痛折磨的人,都暗自叹气,要是神医郭雨轩还在山里,那该多好啊。
郭雨轩在中医院当了近20年院长才退休,退休后又被医院返聘了5年,直到他65岁那年,才告老还乡,回到连云山他儿子家安度晚年。郭神医回乡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山区,山民们奔走相告,满心喜悦。望着成群结队前来看望自己的乡亲,郭雨轩感动得泪光闪烁,他默默告诫自己,一定要把余热,毫无保留地奉献给父老乡亲。
郭雨轩的儿子,也是一名医生,一名医技平平的赤脚医生。他的医术,并非父亲所授,而是从区上办的赤脚医生培训班上学得。多年来,他做梦都想父亲教他,可父亲一年到头忙不赢,有心教他也没时间啊,现在可好了,父亲就在身旁,随时都可请教,更重要的是,父亲还可帮他诊断一些他拿不下的病症,帮他立起门户。
很快就有患者到儿子的诊所看病来了。儿子像往常一样,笑容满面地热情接待,示意患者伸手号脉。患者却不把手给他,而是不好意思地说,能不能请老先生看看?儿子一怔,有些淡淡的失落,郭雨轩却闻声而出,朗声说,怎么不能呢?来来来,我给nǐ kàn看。号脉,开方,几分钟后,就把病看完了。患者问,老先生要多少診金呢?郭雨轩哈哈大笑,乡里乡亲的,开一张方子,要什么诊金!再说了,国家给我发了退休工资的,我不收你们的钱。患者千多万谢,高高兴兴地回去了。一天下来,前来看病的人络绎不绝,郭雨轩忙个不停,儿子痴痴地站在一旁,闲。
这天晚上,郭雨轩满心舒畅,他高兴地对儿子说,几十年没给乡亲们看病了,心中一直不安,现在可好了,随时都能给他们解除病痛,我欢喜啊。儿子静静地听着,默不作声,过了一会,他才闷闷地说,爹,您有退休工资,可我没有啊,今后我咋办呢?郭雨轩一惊,是啊,我咋没想到呢。
第二天,郭雨轩依旧春风满面地坐在儿子的诊所,给人把脉开方。不过,开诊之前,他对病人们说,我老了,思维比不上先前,怕出问题,为了不误乡亲们的事,以后我不再接诊,请各位谅解。不过,这几天我精神尚可,就还给大家义诊七天吧。病人们都惊讶地望了雨轩,似懂非懂。
七天之后,依旧有患者来找郭雨轩看病,他和气地说,抱歉,从今天起我不再接诊了,你要我儿子看看吧。患者苦苦相求,雨轩挥挥手说,不必多言,就这样吧。患者尽管不太情愿,但山里医生少,不找他儿子又找谁呢?
从此之后,郭雨轩白天一门心思打麻将,晚上关门闭户享天伦。无论是谁请他看病,他都不答应,无论是什么病,他都不发表半句见解,就算是很急很重的病,他也只停住摸牌的手,稍稍望上一眼,说一句“这病死不了人,我儿子能治”后,又继续出牌。山区的人,都在心里暗暗地骂他:这个老家伙,为了让儿子赚钱,连救死扶伤的起码医德都没有了,还神医,狗屁神医呢!
一晃就15年过去了,郭雨轩这些年日子过得逍遥,身休依然很是康健,惟一让他感到美中不足的,是乡亲们不再叫他老先生,更没有人叫他郭神医,大家差不多已经忘了他是一名医生,只知道他是一名麻坛高手,人称郭幺鸡。好在儿子争气,这些年的医术突飞猛进,医德又好,深受乡亲们的敬重,他丢失了的神医称号,慢慢又被儿子赢了回来。
郭雨轩80岁生日时,儿子隆重地为他举办寿宴。神医的父亲大寿,四乡八邻无一不前来祝贺。儿子举杯致辞:今天既是我父亲的寿宴,也是我的出师宴。15年来,父亲每天晚上都教我医术至深夜,很多疑难病症,最初都是他老人家晚上听我讲述病情后,口述处方由我第二天再交给病人的。但他为了保护我的声名,树立我的威望,15年来,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
儿子的话音刚落,掌声立马雷鸣般响起,大家纷纷举起酒杯,激动地对郭雨轩说:祝郭神医郭老先生福如东海,寿比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