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今晚会下一场雨夹雪,也可能是一场冬雪。如果在春天,它就会是一场春雨。就是这个联想,我的思绪一下子滑向了江南水乡一座坟墓前。清明的时候,我与三夫兄的另外二位生前好友一起去祭拜,站在三夫兄的墓前寂然无言。在北京与故乡间流浪,是我一生无法逃离的宿命。我在北京谋生,而去故乡求得xīn líng安慰,三夫兄来京小聚,让我在异乡得到乡情的慰藉。下飞机,坐出租车上机场高速,他就会给我打电话。我一接他的电话,第一反应就是问他是不是在北京了。他会哈哈大笑着说,是呀。我再问住哪儿,他会说职工之家。然后我问,什么时候去看你方便?他告诉什么时间。他来北京总是那么的忙,待的时间又很短。但他总会安排个时间,约上娄力君,吃个便饭。
三夫兄竟然在墓里了。
新立的墓碑上水渍纵横。春天的雨水太大了,坟头上新盖的土又是那么的松软。wǒ men轻轻地擦拭着碑石上的字和碑面,越擦越伤感:wǒ men一转身,这新立的墓碑定是尘土重蒙呀。今天是三夫兄去世一周年的祭日,此刻窗外,京城的夜灯火万家,于这灯火中,我与三夫兄曾有无数次相聚,聊天,畅饮。现在,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静坐,怀想。
三夫兄在上海长海医院治疗期间,我去看望过一次。去上海前,我听到很多朋友们说他如何坚强,豁达,气色如何好,甚至有人说他真像个英雄,一点也不像个胰腺癌病人。他们是多么的善意呀,善意地期望三夫得的不是癌,而仅仅是胰腺炎。而心里,其实都明镜似的,悲伤与无奈得一塌糊涂。袁方勇兄不许别人在他面前探讨三夫兄的病情,只有一句话,老三炮会好起来的,吉人自有天相。到上海,天空雨过天晴,虽是盛夏倒也不太闷。进病房时,三夫兄躺在床上打点滴。看wǒ men进去,他利索地起身,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其他探望的人都在嘘寒问暖。而我却坐着一言不发,几次欲言,欲言又止。三夫看上去气色确实不错,只是脸色略微发黄,也不瘦。我听他在说:一没有什么心事,二没什么遗憾,三没有什么挂牵。现在住最好的医院,请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安心治病,不作他想。三夫兄一边说话一边习惯性地挥着手势,仍然有力,几次掌在了墙上,砰砰砰地响。看着三夫兄吃了两条汪刺鱼。鱼烧得不是很烂,他想把鱼夹开,夹鱼的动作有点笨拙。夹了几下没有夹开,他直接夹起来就咬。吃完饭后,我从包里取出两本书,一本是《地藏菩萨本愿经》,一本是《普贤菩萨行愿品》。跟他说,按张来友先生的嘱咐,我念了《地藏菩萨本愿经》七天,是持素念的。三夫频频点头,脸露喜色。临走时,我摸了摸自己手上戴着的佛珠,取了下来,递给三夫兄说,三哥,这串佛珠我戴了有半年多,每天持大悲咒,心经,你戴着,佛会保佑你的,其他话我也不会说,不说了。三夫戴上佛念,连声说好。然后说,不要相劝,我说过了,只有我劝别人,没有别人劝我的,说穿了,死生由命的,随他去吧。
返回北京后,我的预感一直不是很好,以至于不敢主动打个电话问候一下。有几次,三夫兄电话来交待几个事情,也有事说事,匆匆挂了电话。随着时间的推移,各方消息传来,三夫命危矣!!!我身在北京,无法在这些消息中体味三夫的内心,就要求常常去看望三夫兄的岩林不时传些照片来给我看,把气色不错的照片贴到自己的博客上。直到去年11日中旬的一天里,明陆兄打电话来说,丁,三夫是快了呢,要看活三夫,这几天就回来,晚几天是不一定看得到了呢。其间,其妻吴超英也打来电话,让我去问一问张来友先生,三夫的命到底有没有救。我就去了张先生家一趟,张先生喟然长叹说,他放不下,这是最要命的。我请教他有什么话可以安三夫的心。张先生说,你对他说,一安心养病,不要太顾念家人杂事。二是告诉他,我会想办法祈禳的。并且,他把自己多年修炼的《六字诀》交给我,让三夫每天照法练习,增强体质。
再次站在三夫兄的病床前,尽管心里有了足够的准备,三夫兄虚弱的病体,仍然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稀少的头发,消瘦的脸颊,佝偻的身子,闭合不睁的双眼。不要说跟我记忆中的三夫兄比,就是跟岩林发给我照片中的他比,竟是面目全非,不忍卒看。我站在他的病床前,喊了一声“三哥”,他只是微微地睁开眼看了我一眼,又闭上了。我站着,一时忘了坐下来。他小妹让我坐下,我才不自然地坐下来。三夫静静地躺着,寂寂无声,无息。坐了一会儿,我走到了外间。吴超英走过问,张来友老师怎么说。我就说了他怎么说。她说,那你对三夫说一下,他相信张老师的话的。我说,他那么累,还是别说了吧。她说,他听得见的。我又坐回到三夫的病床前,又叫了一声三哥。三夫兄又睁开眼看了我一眼。我说三哥,张老师有话带过来让我对你说,要不要说呀?三夫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我说张老师入定帮nǐ kàn过了,病是重了,要好好治。张老师说你会好起来的,他这几天会帮你祈禳的。他叫你呀一定要放下来,不要想得太多,你这一辈子替家人朋友想得太多了,到现在你还在想,想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会怎么样?你现在是个病人,病人就可以是个病人的样子,有话讲,有痛喊,有脾气发,有要求提,不要憋在心里,怕麻烦别人。
说这些话时,我是那么的紧张,我本想伸手抓着三夫的手说的,可是,我的双手无措般地抓着病床边的围栏。平时,在朋友的圏子里我是一个善言者,这个时候,我本应是一个激起三夫渴求生命的雄辩者,然后,这几句话说下来,我竟然感觉胃痉挛。在这一刻,我深知,智者如三夫者,他早就洞察了生与死的秘密,他知道定数已到。他躺在病床上的姿势,以及睁眼看我的眼神,我感觉到了。他已被死亡说服,他不再抗争。他现在是一个被死亡说服准备去死的人。我说这些话,多余了,真正的多余了。
过了会儿,三夫兄动了动身子。他小妹俯身问是不是想去厕所。三夫兄又动了动身子。上完厕所,小妹走到外间来时,我想问一问三夫兄的一些情况。小妹说,我三哥是不行了的,太阳穴塌陷进去了,卵子勾进去了,不行了的。医生交待wǒ men掐掐他的虎口,如果虎口的肉没有弹性了,就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在三夫兄最后的日子来临前几天,家人又托张来友老师找到一味药,据说是治好过与三夫兄情况类似的病例。朋友张炯亲自去河北取药,又托人从机场捎带回来。送药到三夫的床前,我的心竟然也存一丝期望,希望三夫兄吃了这药能真有点作用,至少能让他精神焕发一点,生命多些时日。第二天去探望时,药还没有服。还在商讨要不要服,在征求三夫兄时,他说:药是张炯带归来的,要吃的。这是我听到的三夫兄最后一句话。听到这句话后,怎么进药的话,我再也听不下去。这个场景让我猛然想起了托尔斯泰的小说《伊凡·伊利奇》的结尾。智者如三夫者,我多么希望你大喊一声:“走开,走开,你们都别管我!”
北京来的药,没有被引导进三夫兄的胃部,一引导进去就吐。2012年12月4日上午8点56分,三夫病逝于浙江新昌中医院12楼60病床。英年五十岁。而我已回京七天了,短信报信我知者崔欣荣:散人已乘黄鹤去;胡明陆:老三走了。
托尔斯泰是给了伊凡·伊利奇的灵魂终极慰扶的,伊凡在最后时刻寻找自己的疼痛与对死亡的恐慌时一无所寻,让他恍然大悟,光明已经来临,取代死的是一片光明。这是个固定不变的意义。我愿相信三夫兄也是悟到了的,他寂然而沉默,不叫喊,不挣扎。佛佑他,永远佑着他,他会悟到的。
三夫兄的葬礼我没有参加。死者已逝,活着的人生活还得继续,只作念想,不做挂碍。念想三夫兄的故友何止我呀!为纪念三夫兄逝世一周年,今天,浙江省文学院、上海人民出版社、《联谊报》、绍兴市作家协会、新昌县作协等为三夫兄的散文集《敲水蜡烛去》开了研讨会。卢敦基先生评价三夫的文字时说:“他这册书是不会辞世的,比起今天得的什么什么奖的那类文学,它不会风行,但会顽强地存活,隔几百年,突然会从故纸堆里探出一头,让大家诧异惊艳。”本书的责编邵敏先生是抱病披览稿子的,说三夫兄是隐于乡间的奇才,他留下来的文学存我中华文化之一支,作为一个出版人责无旁贷。赵健雄先生是三夫兄的生前好友,他不忍看着三夫兄的墓门合拢,却时时翻阅三夫的文字以慰怀想。他在后记里写道:二十世纪新文化运动以来,尤其最近几十年,舞文弄墨者众,讲究文字的却益发少了,再这样下去,恐怕汉语会大踏步地倒退。三夫的价值,只有放在这样的背景下,才能认识。这是应该放到博物馆里去的文字。著名学者丁东先生在阅读三夫兄的文字后感慨不已,说石三夫的散文以当地方言状写故乡的风土人情,大多篇什只有千字左右,往往精练到不能减一字,颇得古文真传,这样老到的笔墨,时下很难见到。可惜的,他生前的文名只在故乡一隅为人知晓,毕生都是一个默默耕耘的业余作家。
几乎是,我读过三夫兄的每一篇文字,三夫兄曾集过三个集子,打印后装订成册,有《昨夜星辰》《翠微集》《涟漪集》,三夫兄平生最激扬的文章是《遥念五公祠》,由李德裕、李纲、赵鼎、李光、胡铨之贬,发出“用君子以办事,用小人以治人,乃千古为独首之道也”。而我最感痛心是,三夫兄曾作《不惑之忆》的自传体文本,时间从一岁起,截止于三十岁。
三十岁(1992)
1月9日,华姿商店到此为止。两只货柜装上二兄的拖拉机运走了,前面忽然空荡荡地没了遮拦,似乎战士没有了壕险作凭据,直光光地摆在敌人面前。障碍原来即保障。“直面人生”,直是谈何容易!
新的开端真充满着新的矛盾。
人生常面临着抉择。
二〇〇二年十一月八日
又作附记:……初曰:“四十忆往”,后改“不惑有思”,又改“不惑之忆”,犹未觉为妥也。且目前之忆,仅至三十岁初,三十为人生一大转折处,如长江之水出三峡矣。而立以后诸事,且俟六十后再续录。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起,等六十岁时,对自己的人生再作一次梳理,再写个东西,现在有很多东西不便说,不能说。言犹在耳,三夫兄竟然在墓里了。三夫兄的墓坐落在平顶山,面临碧波涟漪的沃洲湖,四万八千丈的天台山由华顶山一字长蛇逶迤而来,墓穴就选在七寸头略往上一点的地方,是穴好墓。向左,有他家人与朋友生活的县城,有沉入水底多年,让他梦回荤绕的故土黄坛,以及修建沃洲湖迁居的西山;往右,近在只咫,是他一生钟情的三十六湾的明秀山水,安慰着他的灵魂。
再也不需要说什么了,永远地沉默着吧,三哥,以及你的亡灵!